佚十三

第七章 先手

朱髮蒼顏,嘴角含笑,清瘦面容,幾分迷離神態,如鬼似魅。

僅僅一眼,襄越長歌心頭便泛起了不可思議之感,這時,夜未央手持一柄黑色大傘出現於身側之人面前,為其遮住殘陽餘暉:“主人,小心。”

“無妨,北晟王,我們去蕭城吧。”已經熟悉的毫無感情的語調,配合臉上的淡淡笑意,將襄越長歌之思緒拉回。

旁邊,夜未央掩嘴偷笑:“主人,你將北晟王嚇到了。”

“初見吾而面不改色者,除卻未央妳,便只有一人。”夜沉思抬了抬左手,手上,是透明的骷髏酒樽,內裡,血之豔色正在浮沉。

襄越長歌略顯尷尬道:“讓兩位見笑了。”

“哈,走吧。”夜沉思負手於後,轉身而行,夜未央緊隨一側,亦步亦趨。

詭面,殺機,浩掌。襄越闕羽突然出手,篤興瀾面臨逼命之危。生死頃刻,一柄未及出鞘的刀橫空而現。

“雪、驚、濤——”襄越闕羽登時動怒,掌向醉舞滄月,篤興瀾也借機退出攻擊範圍。

輕輕側身,羽袖一擺,雪驚濤避過殺招,同時折殃欲出。刀身拔至一半,襄越闕羽左掌在刀首之處重重按下,右掌真力增催。雪驚濤無奈,只好放棄拔刀,刀身一轉,赫然接招。

甫相交,雙掌之間華刀兀自顫動,襄越闕羽右手一提,左掌再起,折殃已然入空。雪驚濤見狀,兩手翻動以擺脫糾纏,奈何對方不許,實無機會。

沒意義的戰端,雪驚濤不欲繼續拖延,掌中突現寒霜,襄越闕羽動作微緩,銀白人影業已騰空,右手握上刀柄。眼見折殃即將離鞘,襄越闕羽猛一翻身,腳踢鞘尾,冷鋒復斂,兩人也重新肢解。

“朱顏王好俊的身手。”近身纏鬥,你來我往,圍觀者眼花繚亂。

“為何阻吾?”雖聞讚歎,但襄越闕羽仍舊毫不相讓。

“此人生死,要吾主回來方可論定。”掌力碰撞,雪驚濤抽身而退,回歸城門前。

“那就等吧。”楔子攔住了欲再出手的襄越闕羽,倒是不急。

颯風鬱動,殘陽照血。廣闊原野,別開一場勝負廝殺。

“喝——”隨著一聲大喝,辰寒足下運氣,逆龍銀槍霎時彈起,向著步步帶殺的來人飛掠,同時躍身俯衝。

寒刃近前,巋然無懼,就在辰寒握槍剎那,襄越謖突起左手,攥住逆龍,往後一拉,右手覆滅天戟向前直刺。察覺危機,辰寒猛催內勁,銀槍隨即脫出對方掌控,戟鋒也擦身而過。

“不錯,你果真有為帥的資本。”襄越謖探手一指,興致大好。

“還要請昭皇指教,逆龍橫空——”試探已過,辰寒不再留手,為搶先機,率先動作。槍橫掃,頓時化作銀色長龍,於怒吼聲中襲向襄越謖。

“落雁回影·皇道無雙。”襄越謖掄戟迴旋,浩瀚真力夾雜皇道之氣透過天戟殺向半空,銀色長龍登時破散。

逆龍重握,辰寒後退兩步,抬眼,便見覆滅天戟奔襲而來。

“逆龍破闇。”再出招,挺槍平紮,槍尖之上散發耀眼光華,璀璨奪目。

不為所懾,襄越謖天戟一挑,兩股巨力交擊,乾燥土地驚起萬丈塵埃,焦黃枯草遮住了侯尚秀急切的視線。

未等塵埃落定,侯尚秀當機立斷:“藏影。”

一揮手,四條黑色人影各自手握長槍,穿過隨風飄散的枯草,凜奏殺機。察覺背後變故,襄越謖側身退戟,戟鐏撞向辰寒胸口,再揮神兵,已是對上藏影寒鋒。

暮色沉沉,主將之戰正趨激烈,襄越謖以一敵五,不見劣勢。過招間,對方已經渾身浴血,而昭皇金甲仍是光彩華貴。

“不過爾爾。”戰鬥之中,襄越謖尚有閒情評論。

“是嗎?”辰寒抹去嘴角血跡,與身後四人站成一道奇怪的陣勢。

“真正的聯手,本皇在期待。”襄越謖收戟停手,留給對方準備時間,是驕傲,更是自信。

“逆龍問死寒戮影。”徐疾有致的七字出口,握槍五人登時連成一個整體,化影難覓。

懸掛於天際的日頭已變為紅色,原野美景難廓分明,整齊隊列注視著戰場,襄越謖猶如戰神孤立,關鍵之招,竟是閉起雙目:“這才趣味。”

“烽火照狼煙,”雙耳一動,睜眼,縱身躍起,襄越謖抬戟狠劈,“天滅。”

隱在暗中的五人被化繁為簡之式震出身形,落地,辰寒扶槍半跪,首見驚駭。

夕陽盡落,寒月初升,蕭城前方依舊一派靜謐,忽然……

“極目千山西風緊,笑枕流尊杯酒溫。暗夜將冷人縹緲,蒼顏未衰影浮沉。一字平生狷狂意,半紙虛名寂寞痕。遍說酩酊塵煙杳,也曾徒息病子身。先生,此子讓吾可好?”聲音平淡,步履輕浮,卻是將沉寂氛圍擾亂。

“果真是你。”楔子驀地轉身,看著一身紅衣之人,似意外,又似瞭然。

“果真是吾。”手撫過垂於額前的紅色髮絲,夜沉思停下腳步。

無聲片刻,楔子再開口:“這一子相讓,你便占儘先機。”

“堂堂楔子,讓這一先又何妨?”稱讚的話中盡是篤定,似乎楔子讓手不過一言之易。

目光掠過抱著黑色大傘而沉默不言的夜未央,最終停留在襄越長歌身上,楔子笑道:“北晟王,我們又見面了。”

“有勞先生掛念。”襄越長歌不卑不亢,似是故舊相逢。

“王爺一句話便讓紅塵煙雨涉入風波,楔子自是難忘。”措辭客套,卻屬怪罪之語。

“昭皇雖強勢,但面對先生,應也討不了好。”紅塵煙雨,史冊中難尋源頭的神秘之地,又豈是易與?

“敘舊問罪省下,”夜沉思打斷兩人談話,空空的情緒中夾雜些許不耐,“先生,兩日後,千山草堂,夜沉思候汝開局。”

“重遊舊地,楔子甚是期待。”面對挑釁,楔子自無避戰之理。

“未央,我們回去。”不再多說,轉眼,主僕二人消失於夜色之中。

一時靜謐,雪驚濤走到了襄越長歌身旁:“主上。”

“副城主。”襄越長歌這才打量起眼前局勢,在場數人,個個令其心憂。

將事情簡單講過,雪驚濤看向旁邊閉目養神的篤興瀾:“此人如何處理?”

聽雪驚濤提及自己,篤興瀾睜開眼,卻毫無面臨生死的懼意。不知是何原因,從被楔子叫破行藏到現在,他一直是雲淡風輕的態度。

襄越長歌看了看襄越闕羽,道:“既然朱顏王想殺,那便殺吧。”

“耶,王叔在此,孤王豈敢僭越,若無他事,我們便告辭了。”口稱“王叔”,卻沒一絲尊重,更有幾分不屑。

襄越長歌渾不在意道:“兩位慢走。”

“請。”半日之間,慈光局勢波濤暗湧,離開的兩人,未知是期待,還是不安。

“副城主,我先入城,對了,”臨走,襄越長歌頓了頓腳步,“下次,副城主的急切可以更虛偽一些。”

荒野上,月光下,戰至尾聲。血跡縈身,衣帶散漫,辰寒內息紊亂,銀槍卻不願放手。

“辰寒,你還能出招嗎?”高下已分,襄越謖便要趕盡殺絕。

“我還能出招,”辰寒顫抖著站起,眼神中露出幾分瘋狂,“死招。”

“想要玉石俱焚?來,”襄越謖勾了勾手,是赤裸裸的鄙夷,“讓本皇見識你的垂死掙扎。”

“逆龍血枯·罪歿玄黃。”逆龍血,罪枯顏,辰寒賭命之招,漫天血霧乍起,詭異猙獰。

覆滅天戟再旋,襄越謖又現前招:“落雁回影·皇道無雙。”

無情眼神,不怒不喜,辰寒心靜如水,似乎只求一擊同歸。

“這種感覺,是出事了。”極招未盡,襄越謖臉色大變,瞬間收勢而退。

昭皇精兵於焉撤離,侯尚秀摻扶著面色萎靡的辰寒,藏影四人跟隨其後,回返軍營。

夜風習習,飄於寂景枯涼,醉雲樓中,彩燈依舊,熱鬧喧囂依舊。

“先生說,南逸王府尋不到人便來醉雲樓,他,會在此嗎?”心有好奇,襄越珥腳步不停,直接踏入庭院。

“喲,小哥,是第一次來吧?”模樣清俊的少年侍者迎了上來,為襄越珥引路,“快裡面請,今夜可是有惜婉姑娘的表演,您當真幸運。”

襄越珥叫住侍者道:“我是來找人的,能否一見老闆娘?”

“這嘛……”侍者有些遲疑,老闆娘並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而且她曾經吩咐了不讓隨意打擾,但眼前之人明顯身份非凡,又實在不好得罪。

襄越珥忽然拿出兩錠金元寶,塞進侍者手中,並道:“就說一個‘逸’字,相信她會明白。”

“好吧,您稍等。”咬咬牙,侍者看著手中的財富,終於答應下來。

出乎侍者預料,老闆娘聽完其言便同意一見襄越珥,讓他不得不對旁邊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客人心生感佩。

“你是,先皇遺嗣,襄越珥?”寧靜的雅間,侍者退出,回首者,正是千冉。

襄越珥自不否認,道:“老闆娘慧眼。”

“他不是喜歡皇權爭鬥之人,你這一趟怕要無功而返了。”千冉看得出襄越珥的來意,更清楚那人的性情。

“既要尋人,在下自已做好萬全準備,老闆娘將此物交他便可。”襄越珥似乎早有打算,手上拿出一片豔紅楓葉。

“楓葉……”千冉接過楓葉,心情不由緊張起來,看著手中之物,神色有些癡呆,就連襄越珥的離去也沒注意到。

“你曾經兩次改變我的命運,現在又要改變他的命運了嗎?”低沉的呢喃聲迴響,千冉內心一片茫然,難以捉摸的未來,總是讓人擔憂。

一座駐紮於草原上的軍營,營中帥帳,濃重的藥味正在擴散。辰寒的傷勢已經略有起色,但想要痊癒尚需時日。

扶辰寒坐好,侯尚秀語帶抱怨道:“老辰,你今天太衝動了,我們可不是要跟昭皇拼分生死的。”

“我明白,但辰寒是一名軍人更是一名武者,戰場之上難免興奮。”能為一軍統帥,自身修為又是非凡,辰寒見到高手實在忍不下技癢的手。

侯尚秀冷冷道:“軍人便該做軍人該做的事,皇城被破時,你在何處?先皇遺嗣被追殺時,你在何處?”

“侯相,不必出言諷刺,軍人同樣是人,懂得量力而行。”聽出侯尚秀的譏諷,辰寒亦有些不悅。

侯尚秀聞言質問道:“今日又怎沒這種覺悟了?”

“我早已留下退路。”想到自己的明智決定,辰寒不免有些得意。

“別告訴我你最後之招不是在拼命。”侯尚秀是一介文人,但也看得出戰場上的兇險。

辰寒摸了摸立於身側的逆龍槍,自信道:“最後之招嗎?即使當時昭皇不收手,我同樣能活下來。”

“那又如何?”侯尚秀的不滿絲毫未減,辰寒此時之神色讓其火氣更勝。

辰寒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覺得昭皇怎樣?”

“雄才大略,當世之梟。”瞭解襄越謖的人大多都會對其心生敬意,侯尚秀也不例外。

辰寒又問道:“還記得他的經歷嗎?”

“慈光之塔皇族中的兩大傳奇之一,怎會不記得?”慈光之塔的歷史何其悠久?皇族數十代優秀者更是有如過江之鯽,身處這樣的情況下依舊能取得此等聲譽,他們,任誰也不會看作庸輩。

“四方親王,祖上傳下來的只有北晟與南逸,先皇在位時,殺戮碎島之雅狄王榮登大寶,因其實力威脅,加封東煦王。”辰寒開始敘述起往事,湮沒於歲月中的變遷靜待揭露。

“東煦王襄越競乃陛下親弟,身份尊貴,足堪信任,而昭皇,只是北晟王庶出之子,毫無地位。”襄越謖的身份,在被世人謳歌的黑暗掙扎裡沉埋,那是一段令人不堪提及的殘忍,整個慈光之塔甚至因其震盪。

“母親只是婢女之身,卻憑藉自己的手段硬生生讓先皇再封出一個西昭王,令人不得不承認,他有實力自這場亂世中搏一份霸業。”過去與現在,兩種影像重迭,昔時西昭王,今日昭皇,都留給世人不可磨滅的印象。

即使已猜透幾分,侯尚秀卻仍是言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最後之招拼完,我打算俯首稱臣。”稱臣,是否屬於一件屈辱的事?辰寒縱有考慮,亦無答案,不過他清楚,自己與侯尚秀本就為臣,此刻君已亡,兩人的未來,也只是換名新主。

“昭皇的確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不過,你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可是讓我無法高興。”侯尚秀已經認可了辰寒的想法,但畢竟是兩人之事,對方未與自己商議而做出決定,就算決定十分正確,也會令人不爽。

辰寒知曉自己今日的確有些過分,放低了姿態道:“事出突然也沒辦法,但還是要說抱歉,以後吾會儘量避免這種情況。”

“也罷,你我當日決定離開皇城時便知道早晚有選擇的一天,我們不在乎皇權誰屬,只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好。”畢竟是同伴,一點小事還不足以讓他們之間出現什麼大的裂痕。

“但是今天昭皇的行為著實詭異。”見侯尚秀不再計較,辰寒提起心中疑問。

侯尚秀一派沉穩道:“昭皇走得莫名,應該是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不過不用急,我們只要記得自己的目標就好,畢竟形勢尚未明朗。”

而在皇城之中,被侯辰二人議論的昭皇襄越謖穿越巍巍雄殿,進入了一處密室之中,卻是……

“呃——”一口鮮血噴出,威武霸氣不再,竟見面色蒼白,“醉舞滄月雪驚濤,你,惹怒本皇了。”

“為求霸業有成,本皇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忍受裂魂痛楚,分出篤興瀾之身,今日竟毀於一旦,著實惱人,更重要的是,”想到那些消息,自信強勢如昭皇也是一陣心驚,“篤興瀾臨死之前傳來的情報,楔子果真出手了,還有,四魌界最危險的人物,病邪侯。”

這一生,出身卑微,除了皇族血脈,高高在上的所謂‘父親’什麼都沒給自己。沒有溫暖,沒有關懷,襄越謖永遠記得那雙眼睛裡的厭惡,或許,他之出生讓其感受到的只是無盡羞辱。還有母親,外人看來尊貴之身份暴露後,沒幾天就死於非命,並且查無所得。

襄越謖已經記不清剛剛得知真相時的反映了,只是每每想起潛藏於回憶深處的畫面,心中便一片冰涼。他恨,恨為何庶子舉步維艱,他恨,恨賦予自己生命卻剝奪一切美好的那個男人,以及同樣將自己視為恥辱賤種的,兄弟。

小心惶恐,只為生存,而拼盡所有的爭奪,僅僅是要給悲哀人生以及死去的母親一個交代。天地不予,血親不予,那便以己之能,隻身取之。

線條綿密縱橫的棋盤,顏色黑白分明的棋子,千山草堂中,簡陋的涼亭下,兩把木椅,一個人,正在等待開局之刻。

兩天時間,世事幾番變化。封雲策勢力急速擴張卻無端受挫,而侯辰二人竟割地讓與昭皇,以求暫得安寧。這些事雖然也有幾分趣味,但是對夜沉思而言,都比不過即將到來之客。

“湛長存兮舞楓紅,雲出岫裡般若空。興衰誰賦安瀾事,吾之筆端寫從容。侯爺,楔子依約而來了。”現身者自是期待的那個人,但他之後方竟多了一名陌生少年,穿著破舊軍衣的少年。

“夜某等候多時,沒想到先生還帶了別人。”夜沉思站起身,未出涼亭。

“路上偶遇,或許,他會是侯爺重要之人。”不必主人相讓,楔子徑自坐到了另一張木椅上,少年緊緊跟隨,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此神態,竟與夜沉思有些相似。

“這樣說倒是讓吾好奇了,敢問少年,如何稱呼?”夜沉思重新坐下,他知曉,能被楔子帶來此地之人絕非尋常。

微微欠身,少年道:“在下無衣。”

少年之名入耳,夜沉思先是一愣,繼而大笑:“哈哈……‘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好名,實在是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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