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十三

第九章 忠城 忠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慈輝不熄,光我永耀。與子偕昭……”忠城軍營,少年獨自望著落日餘暉,隨口而出便是蒼涼。這幾句,是自己名字的來源,也是已逝之父唯一留下的東西,紛紛戰亂,總是容易奪走生命。

“可以教我嗎?”後來,身邊的人一個個將其學會,戰鬥中,幾次絕境因之逆轉。

濤浪洗沙塵,戰馬哭夜殤,殘殺,於生死一線落下黑與白的定調。一身舊軍衣,一杆長戈,一首戰曲,血潑在臉,燙傷靈魂,風雲變幻的疆場之上,少年慣看命運捉弄,是非無常。

寒風吹著白骨,織成一幅不堪入目的畫面,難絕於耳的慘叫聲伴隨著烈烈戰歌迴響。紅了眼,斷了退路,於疼痛刺激下,所有人都將怯懦與懼怕拋棄,甚至無法分辨身邊是敵是友。

忠誠的對象已經消逝,猶原不悔的戰鬥,又是為誰?沒有答案,手中之刀卻不會因之停止。縱使厭倦殺伐,此生也別無選擇,應下忠誠信諾,便已永世難棄。

城內淒,城外慘。淩木手下不知留了多少亡魂,充斥著血腥味與喊殺聲的腦海早就容不得任何東西,他已無法思考。殺與被殺,是戰爭給雙方的選擇,結局,總有人會倒在血泊中,倒在遺憾與不甘中。

“殺啊——”“殺啦——”又是一陣屠殺高潮,血雨裡的淩木已然分不清方向,瘋狂中甚至分不清自己為何要殺戮。

放棄了甲胄,身著布衣的戰士雙唇流轉著熟悉的調,錚鏦刀劍響成為最美妙的伴奏。淩木聽不懂這曲,封雲策的其他人更不可能明白,唯有真正的戰士,真正的軍人,才能瞭解歌聲背後的狼煙歲月。

“淩木。”熟悉的呼喊透心而入,讓淩木頭腦恢復清明,回身,看到一張急切面容。

“三千血狼衛馬上就到,將這邊安頓好,入城找我。”損失與戰敗對慕容修來說雖是莫大的刺激,但更重要者是淩木無礙。這個從小照顧自己的長輩,是他最不能失去的,即使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也無法與之相比。

收拾所有心情,山丘上,少年再度開口:“慕容修與血狼衛應該要到了。”

“慕容修真正會來嗎?”或許難以瞭解兄長之心思,不過,即鹿分明感受到了他先後語氣中的細微差異,是傲氣淩天的自信略有減弱。

“淩木未退,他便會來。”察覺自身變化,少年迅速將姿態更易。

就在兩人談話間,視線中湧起一片沙塵,沙塵之下,是隱隱約約的血色身影。

血狼衛,大部分都是葬雲山莊之人,其他也是各個門派精挑細選出來的佼佼者。一身血衣,一張狼首面具,冷漠眼神,緊覷兵燹禍亂,無避無懼的腳步,踏入戰局。

“血狼衛,見過淩指揮。”血狼衛實力強橫,自是不缺驕傲,但面對淩木,屈膝並非恥辱。

“狼首,此地交你們,我去幫少莊主。”血狼衛及時趕到,淩木放下心來,將戰鬥的指揮權交接,立即向著忠城奔去。

拉回淩木的理智,慕容修輕鬆來到忠城之前,而升騰入空的霧氣讓他有所猜測。

“是毒,是,千血噬魂!”慕容修在認出對方所用之毒後大驚失色,他想不到,竟會有人做出這種慘絕人寰的事。

“少莊主。”此時,淩木出現於慕容修身後。

慕容修定了定心神,感歎道:“忠城此戰策劃者好狠的心思,是千血噬魂,裡面的人,無救矣。”

“是傳說中一旦遇到血肉便會腐蝕,而且越來越強的千血噬魂?”淩木的震撼絲毫不比慕容修少,面對人神共憤之絕世奇毒,有誰不懼?

慕容修無奈點點頭,說道:“不錯。”

“好可怕的人。”想到之前所遇的狀況,淩木也是嚇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自己足夠謹慎,或許千血噬魂已經沾身。

“只要他還活著,我定要將其碎屍萬段。”重重發力,慕容修腳下氣流竄動,激起碎石飛掠。

“唉,等以後有機會再說,現在此戰要緊。”淩木理解慕容修的心態,少年意氣,如許挫折是自小到大從未有過之事,悲憤也是該然。

“城中之人已經無救,便只能讓外面減少損失了。”轉回身,慕容修將目光投向戰場。

疲乏的忠城軍士怎敵得過由各方強手組成的血狼衛精銳之兵?此役,似乎結局底定。但是沒人放棄,更沒人投降。瘋狂的喊殺聲與沉重卻不失豪情的歌調相互交織,抒發著戰爭的哀戚,兀自悲傷,兀自慘烈。

血狼衛狼首握著一柄勾矛,向前輕輕推送,刺入忠城軍士腹中,再往後一拉,白花花的腸子便被帶出。其他人也有樣學樣,用最殘忍嗜血的方式,引起久經沙場之敵的恐懼。

流入土壤中的血澆灌著這塊永不願棄的大地,能期盼者,唯有來年,再生新柳,再育新禾。最後,鮮血滲透的速度已經比不上產生的速度,低窪處,形成紅色波光,映出死亡願景。

“戰爭,仍是不減殘酷。”早已閱盡人生百態,這樣的場面,於淩木記憶中不知演繹了幾回。

“嗯,”忽然,大地隆動不安,像是蟄伏的巨獸,勢要吞滅一切,“嗯?”

“終於,要結束了嗎?”突發變故,但是,無論城外的軍士,城內的將領與平民,還是遠方遙望之人,盡皆露出了放鬆與解脫的神情。此局,以生命作賭,目標不是勝利,而是同葬。

“轟隆,轟,轟……”震天轟鳴不斷響起,血與火在被拋飛的屍體上呈現無解。

城內,忠將軍緩緩滴下了濁淚,一張堅毅的臉已經血肉模糊,只剩白骨的手仍然緊握長刀。

他是唯一一名站立之人了。

街道兩旁的店鋪民居於烈焰中焚燒,撲面而來的灼浪照亮滿身破碎。歌謠越哼越輕,耳畔傳來血液流淌的汩汩聲以及火焚生機的嗤嗤聲,他還沒有死去。看不到任何光明的雙眸緊緊盯著城頭上的旗幟,象徵勝利的旗幟,然後,整副軀體在破曉剎那崩潰。

雖是年輕,但也算殺人無數,不過,慕容修定沒有見過眼前這種殘酷。橫飛的血肉流離著不堪,焦糊與香郁傳來,直令人作嘔。一股絕望刺進心扉,嗆鼻火藥味隨著晨輝席捲,呆愣的臉上再也找不到往日風采。

將近半個時辰後,轟響停止,人命也無剩。血狼衛,三千精銳,已為忠城陪葬。陷地的大坑還有煙霧上升,然後被稀釋,而護城河裡的血色卻難變淡。前路已見迷茫,慕容修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於淩木關切的注視中,彎腰蹲下之人用手臂抱緊雙膝。封雲策,一敗塗地。

“走吧。”大局已定,少年拉起即鹿的手,下了山丘,向著朝霞而行,故意不去看小妹流淚的模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慈輝不熄,光我永耀。與子偕昭。豈曰無衣?與子同澤。慈輝不棄,奏我凱歌。與子偕策。豈曰無衣?與子同裳。慈輝不全,碎我獨愴。與子偕殤……”淡淡歌聲,少了慷慨,多了離緒。傷音裊裊,心音顫顫,轉著世間無辜,春秋一計,徒留絕望永眠。結束半生理想,或許,自己已經再也沒有資格將之唱起,這,就當是最後的祭奠吧。

風冷,人心更冷。朝陽與未熄的火焰相互映襯,霧氣彌漫,視線不清,但腳邊的殘跡依舊觸目猙獰。

忠城之內,再也看不到一塊屍骨,滿地的血水中漂浮著陳舊軍衣甲胄,倒塌的房梁下壓著破碎瓦罐,裡面本就所剩無幾的米粒也被沖入紅色波流。綠色毒氣在血肉催發之後變成黑色,死亡氣息更甚,清風吹來,一一擴散,不知還有多少生靈將要因其喪命。

大街上的樹木花草多數遭到火焰侵襲而焚毀,剩下的也被千血噬魂奪去生機,但是,在忠誠最後佇立之地,一朵白色的小花不合時宜地綻放開來。深秋、死寂,大概只能用“奇跡”來形容它的頑強了。

城內的血水太多,於是順著城門下的縫隙流出,讓護城河中的紅色更重。殘破的大地,殘破的屍骸,遍佈的張揚骨渣彷佛正嘲弄著世人的不自量力。而焦黑面容,已辨不得表情,究竟是痛,是懼,還是毫無所覺,一夜戰火,一場湮滅。

“嗯?”黑氣自忠城而出,淩木心內驟然一緊,“毒霧要擴散了,少莊主。”

慕容修似乎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呆滯的眼,一片空洞。淩木見狀暗自一歎,又言道:“少莊主,莊主他,還在等你。”

“父親,在等我?”慕容修的手指輕微顫動了一下,父親,是他建立封雲策最大的原因。

“是,莊主一直在等你。”淩木上前幾步,手按上慕容修的肩頭,多少年過去,這主僕之間的交流方式依舊未改。

“我……”慕容修忽然站起身,走向戰場,尋尋覓覓,不理會淩木的急切。最終,他找到的是一張面具,代表著這支已成歷史之精銳的首領。

“狼首,小五,小五,是我親自送他進入血狼衛的,呵哈,呵呵呵……”缺了一角的面具,再也尋不得主人,聲聲慘笑,痛徹心魂,多少威名,只存過往。

一處繁密樹林,林中落葉繽紛,踩到上面有種鬆軟的感覺。密林深處,人跡罕至之地,剛剛建起幾十草屋。住戶雖不多,但都是清一色的少男少女,而本該極盡舒展的眉宇間卻愁緒難解。

“我們回來了。”突兀的聲音,驚動一地安寧,兩人來到,預示已有結果。

“你們,回來了?”看到少年少女回歸,眾人想問卻不敢問,無論成敗,都是難以面對的事實。

“我們成功了。”少年未回話,是少女給出這個答案,眼角的淚水已被蒸幹,痕跡很淡,若不詳細看,很難注意到。

圍上來的人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好久,才有人道:“哦,那祝賀你,無衣。”

“嗯,即鹿,以後妳就留在這裡,待到,天下靖平……”天下靖平,怎樣才算靖平?空白的承諾,終難出口。

即鹿沒有計較,而是忽然道:“我要見不悔大哥。”

“我會讓他來找妳,”一語帶過,少年轉頭看向大家,“對了,剩下的糧食還能生活多久?”

“半年左右,至少過冬沒有任何問題。”忠城大多數糧食都被帶到了此地,只是再能堅持也不過短短時日,若戰亂不止,這幫忠城遺民怕是要進入艱難的境地了。

“那麼,足夠了。”是自信,也是自大,少年無法料定局勢最終的變化,但此時此刻,他只能這樣說,也只能這樣想。

暴露在烈陽下的葬雲山莊,今日,感受不到任何暖意。行色匆匆的侍者自顧自地進行著早就熟悉的工作,大門口,肅殺的守衛脊樑挺得筆直。驀地,無言頹喪撲面來至。

“少莊主,淩總管……”回歸者和離去時大相徑庭,血狼衛呢?封雲策大軍呢?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慕容修手中仍然握著那張殘破不全的狼首面具,血狼衛是他之心血,甚至整個封雲策都是他一手促成,而這個結局,又該如何向病榻上的人交代?小五,小五是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父親一直視他為子。

寥落戰場,硝煙未滅,千血噬魂已經擴散。火光、黑霧,幽幽飄蕩。

“結束了嗎?”當無力改變時,一個人能做的唯有儘量配合,身後的弓不重,卻壓得人有些呼吸困難。粗糙雙手捧起泥土,堆一座墳,葬一方將印,碑上刻下“忠城忠魂之墓”,落款是,忠不悔。

逃避,是否不悔?忠不悔站在墓前,自語,自問:“我早就看穿你的計畫卻仍然離開,我明白,這是你們的希望,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沒人肯成全我的希望?”

語,字字敲入肺腑,沉默的人無言。忠不悔未回頭,就算知曉他就在身後也不敢回頭,踏出的步伐充滿掙扎,究竟,是誰成全了誰?

“少年,恭喜你。”一聲“恭喜”,讓聞者翻湧的情緒登時壓下。

收回目光,側後方的來人讓少年心生忐忑:“閣下是誰?”

“吾名,楔子。”楔子出現,是巧合,也是註定。

“楔子,你是楔子,”少年的眼睛越睜越大,彷佛要將眼前看似平凡之人識個通透,“哈哈哈哈,你竟然說,你是楔子……”

楔子的手在臉上掠了一周,問道:“不像嗎?”

“此刻之前,我認為,我像世人一樣愚蠢地認為,楔子不僅博學睿智,而且善良仁義。”根植於四魌界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的賢名,少年景仰已久的形象,轟然崩塌。

“現在,吾依然善良仁義,只是你沒看到。”抬起腳,楔子向著忠不悔所建之墳緩行,擦身而過時,他分明感受到了少年的怒氣。

恢復冷靜並不困難,但少年的怨念卻始終難去,故而憤然道:“我只看到了先生的見死不救。”

“我若救,你的計畫不就失敗了?千血噬魂啊,少年,你有什麼資格指責吾呢?”抬掌按上碑石,“忠城忠魂”,那些人命,總會被歷史埋葬。

“我,我是……”連連退後,終是語塞,解釋不過枉然。

轉回身,楔子看向少年,目光灼灼:“這毒,你該瞭解,忠城和封雲策非是結束。”

“我有我的打算。”少年強自鎮定,只不過任何打算都是殘忍。

“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啟動的另一個局嗎?哈,”楔子反問一句,竟是朝忠城走去,“千血噬魂,萬魂奪魄,十萬之後,就是一線生機……”

少年不知道楔子要做什麼,但他從未聽說有誰能抵擋千血噬魂,而送死絕非眼前人會做之事。楔子走到城下,毫不遲疑地將城門推開,來到毒氣最濃的地方,然後凝指起陣,而平靜心湖卻因一朵隨風飄搖的白色小花泛起漣漪。

焦慮的少年在陣起之刻看到向外擴散的黑霧竟是突然停止,甚至有了收斂趨勢,待楔子再出現,便急切道:“你做了什麼?”

楔子輕抖袖袍,回答道:“一個陣法,阻止毒氣擴散,然後將之消磨。”

“那我的計畫……”費盡心血算計,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使用千血噬魂,於少年來說,僅僅封雲策,並不值得。

“我已出現,這計畫何必再用?”楔子早已透徹此局真正的目標,不是封雲策,而是自己,或者其他有緣人。

少年無語,良久之後才問:“千血噬魂,先生很熟悉?”

“創造它的人留了一線生機,只不過,非為仁慈,只為遊戲更加精彩。”變相的承認,對千血噬魂,除去創造者,最為瞭解之人便是楔子。

“城中,怎樣了?”這該是少年最想知道的,他以為自己可以不問,卻終究忍不住。

“城中開了一朵花,白色的小花。”黑色的毒霧,豔紅的血水,一朵不合時宜的白花在忠城綻放,這樣的答案,即使楔子,也感驚奇。

少年不再多言,他只是想求一個確定,縱然沒有親眼所見,悲慘也早已預料,而那朵小花才是意外。

“跟我走吧。”時間將至,楔子終於說出少年最為期待的話,然後邁步。

少年沒有立即跟上,而是道:“最後的問題,天下人之辜負,先生當如何?”

“這非是問題,因為,”楔子腳下一停,雲霧滯,風沙息,“天下人,永不負吾。”

流雲動,濃霧升,風吹沙揚,隨行的兩人,於暮色中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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