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十三

第十五章 來自詩意天城的一場雨

陰雲晦澀、細雨綿綿,卻不感壓抑,似乎這雨水之中藏著一股讓人心神寧澈的力量。

“閒雲濯濯,靉霼其命,青山在,別與空唱晚;如彼聽玨,意響欞環,千帆過,胡音酬闌珊。”濛濛雨霧中,一道人影,一縷清風,乘著一股瀟灑,帶來一身貴氣。

來人漸近,楔子腳步稍移,說道:“上天軍帥,碧眼銀戎。”

“碧眼銀戎見過四位。”駐足者拱手,翩翩有禮。

楔子回禮道:“軍帥客氣了。”

眼神微動,夜沉思毫不在意的姿態中帶著誠懇問道:“御天龍族,來此何事?”

“這位想必是病邪侯吧。”依舊是守禮的態度,雨中人絲毫不顧髮絲濕透,更未有入亭之意。

夜沉思道:“正是夜某。”

碧眼銀戎當即道:“銀戎來此,是希望侯爺和先生走一趟天城。”

“哦,”似是意外,夜沉思語氣中竟有驚詫的感覺,“連吾也在受邀之列啊。”

從誠懇到驚詫,兩種毫無關聯的態度給出,楔子卻是注意到這背後的空洞,所謂情緒,不過是刻意表演的產物,於是,微帶諷刺道:“咦,侯爺也有未預料到之事?”

“夜沉思是人非神,怎會萬事盡知呢?”病邪侯雖自負,卻從不以神自居,若真是神,又豈會對自身無能為力?

“哈。”輕笑聲響,楔子自然明白夜沉思所指為何,心下慨然,卻無憐憫。

見欲邀之人聊得興起,碧眼銀戎忙道:“兩位……”

楔子道:“軍帥莫慮,我二人交代一下便與你同行。”

“多謝先生。”碧眼銀戎躬身道謝,他知曉,沒有楔子,自己絕對請不動病邪侯。

將目光聚集於醉世無雙上,夜沉思恢復了毫無情緒的空,言道:“先生啊,這樣隨隨便便替別人做決定好嗎?”

楔子道:“你瞭解我,不會放你一人在此。”

“那夜某還真是榮幸之至。”說著,夜沉思緩緩離座,夜未央幫他緊了緊身上的紅色大氅。

楔子望向亭外風雨,喊道:“無衣。”

“先生?”未與一言的無衣看向楔子,有疑惑,有期待,更有不安。

長長吸了一口氣,楔子接著說道:“吾要離開了,這盤棋,你來下。”

“可侯爺……”無衣將目光轉向夜沉思,那是他渴望的對手,也是最無把握的對手。

“你的對手,嗯……”緩慢而悠長的尾音,伴隨著棋子被擲入棋笥與其他棋子碰撞的聲調,在濕雨漉漉的清晨吟出一段別有意味。

此時,夜沉思沉聲道:“未央。”

夜未央急切道:“主人,我要跟你去。”

“不准。”直接斷絕了自家侍女的想法,夜沉思離開,棋局可是要繼續的。

夜未央拿起立於亭邊角落裡的黑色大傘,抱入懷中,說道:“除了我,誰能照顧你?誰又能瞭解你?我要去。”

“未央姑娘,這傘,就交給楔子吧。”一邊說著,楔子抬手握上了黑色傘身,溫和而堅實的眼神讓夜未央心中沒來由地產生一種信任感。

“先生……”緊握著傘的手不知在何時已經鬆開,沒有肯定的答覆,但動作上已經做出了最好的回答。

黑傘入手,楔子目光灼灼道:“相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先生,可是主人他……”被信任是最讓人歡喜的感覺,而信任別人同樣使人內心愉悅,那仿佛是在生命中有了一份美好的寄託。夜未央從認識楔子起便打心底裡信任這個被自家主人說是“假神秘”的男人,但她更瞭解夜沉思,四魌界最不安分的人,還有,他的身體……

楔子見狀,又言道:“我保證,侯爺能完好無損地回來。”

“好吧,那棋局,”將早已被安撫的心完全放回,夜未央看向棋盤,然後坐到了夜沉思本來的位子上,“無衣,我來做你的對手。”

“姑娘……”無衣遲疑起來,雖然對夜沉思心有驚懼,但與之對局也是他所期待之事,而如今棋盤彼方的執棋者卻是一名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小姑娘。

楔子轉過身,走到無衣面前,抬手按上他的肩頭:“無衣,別擔心,病邪侯重視之人可不能小覷。”

無衣的視線一一掃過在場眾人,然後聚集於夜未央純粹明亮的雙眸之上,眼神凝深,說道:“既然如此,一切便交無衣。”

“嗯,我,相信你。”同樣是信任,楔子對無衣卻和夜未央對楔子不同,那種感覺,只是信任對方有這個能力,而非全無戒備的相信。

待無衣坐到自己該坐的位子上,伴隨“嘎吱嘎吱”聲響,楔子撐起了傘,將其舉過夜沉思頭頂,說道:“走吧。”

雨水靜靜濺濕了衣襬,步出千山草堂的楔子與夜沉思靜靜跟隨碧眼銀戎身後,三個人,就著一種甯宓的氛圍前行,濛濛路途,於上天軍帥揮手之後恢復清明。

雨後世界,沾著清香與冷冽的味道,在少了主人的千山草堂迴夢。

婆羅塹,殺聲依舊,戰爭的風雲依舊。凱旋侯、棘島玄覺,兩位以戰聞名的強者因不為人知的原由倏開一場驚世之決。

墨綠邪櫻自凱旋侯腳下緩緩升起,散開的花雨,搖曳了一程殺機。浩瀚劍光入目璀璨,強者之爭,動盪整個戰場,雙方交戰之地迅速清空,十丈方圓再無他人可入。

“碎島戰神,似乎有些對不起這個名頭呀。”悍掌頻出,眼前人雖是沉穩應對,但凱旋侯卻察覺湛湛劍光不知為何所束縛,威勢不如預期。

“是否對得起這個名頭,與你火宅佛獄無關。”劍勢仍然淩厲,雙方依舊勢均力敵,只有棘島玄覺清楚地知曉自己在踏足戰場之後的狀態,恍惚心神愈加不安,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讓勝負早已分明。

對手情況有異,凱旋侯心下定計,掌風伴隨花雨將狠厲說得無情,但即使如此,勝利也非一時半刻就能到手。至於雙軍之鬥,同樣難分難解,此回戰爭,不知還要持續多久。

就在戰況膠著之際,一道曼妙邪魅的身影來至陣前,笑吟軟語:“雅狄王,你認為,殺戮碎島會有勝機嗎?”

“堂堂邪玉明妃竟然親臨戰場,實是令雅狄驚異,邪天御武呢,他為何沒出現?”雖是問句,但為王者豈會透露自身情緒,驚異之言,難明真假幾分。

“你期盼吾之出現嗎?”一語傳來,人未至,沉雄之音已讓整個戰場為之震盪。

雅狄王無視這股威勢,淡言道:“此時,堂堂佛獄魔神龜縮於句芒紅城,真是讓人費解。”

“原因自然是現在的戰鬥還不需要吾。”邪天御武本無必要解釋,但他還是解釋了,雖然增加了高高在上的感覺,但他還是解釋了。

“哦?那不知是誰能擋下本王。”雅狄王抬掌一攥,氣勁飆塵,盡顯威勢。

邪天御武似早有打算道:“待你出手,邪天御武自會踏出紅城。”

雅狄王不信任道:“是嗎?”

“所以要快,在吾到達前,或許你有機會,呵呵咯咯……”詭異的語調化作詭異的笑音,當魔神氣息完全消失,拼戰的兩國軍士於刀劍兵戈聲中更加迅速地倒向了血泊。

巍峨的皇宮大殿,襄越謖端坐高位之上,兩邊分立二人。這二人雖打扮各異,但面目卻有明顯的相似之處。

將現今局勢彙報了一遍,襄越謖靜靜聽完,然後問道:“你們說,現在本皇該如何做?”

二人對視一眼,左側身著銀色鎧甲、腰配長劍之人道:“昭皇,敢問,楔子先生和病邪侯的事?”

襄越謖乾脆道:“是本皇派人散播的。”

另一人憂心道:“如此,那各方勢力豈不……”

此人眉心微蹙,容貌卻是俊朗,下巴上續起的只有三寸多長的黑色鬍鬚更讓其添了幾分滄桑的感覺。一身灰色寬袍,身後長刀靜靜躺在粗布包裹中,只留古樸刀柄於外,比起銀甲劍者更顯穩重非凡。

襄越謖接過話頭道:“是,他們的確會重新審時度勢,但隱瞞又怎樣?侯辰、封雲本就不會很快臣服,其他各方就算臣服也沒多大意義。再者,不管能不能統和這些勢力,我們的主要對手都只是楔子和病邪侯。”

銀甲劍者質疑道:“如果能統和這些勢力,至少可以壯大自己。”

“能嗎?剛剛投靠之人不過是堆牆頭草,唯一的用處就是做可有可無的犧牲品,而我們卻無法保證,他們不會是別人的算計,不會造成內部的混亂。”對於牆頭草,昭皇之態度是不屑的,但卻不得不考慮,因為很多時候,正是讓人不屑的牆頭草們影響了整個局勢。

同樣心存不解,灰袍刀客問道:“但散播那兩位的消息又有何種好處?”

襄越謖回道:“好處自然是,分裂。”

“什麼意思?”再度對視一眼,無論刀客還是劍者,都不明白“分裂”之意。

“四魌界的大賢楔子,他代表的始終是正義、光明的一面,而病邪侯,哈,單從名字來說就註定了雙方的對立,不過紅塵煙雨之主卻非迂腐陳舊之人。”說到最後,襄越謖眼神冷凝,似乎對紅塵煙雨的經歷仍然耿耿於懷。

灰袍刀客登時反應過來,說道:“吾皇是擔心他們會合作。”

襄越謖讚賞道:“不錯。本皇勢大,再怎樣名不正言不順也是當今慈光最為強盛的一方,吾擔心,他們會聯合起來,對付我們。”

“病邪侯、北晟王,他們的根基是蕭城,那楔子呢,楔子又是憑什麼與其合作?”合作需要籌碼,不說完全等價,也得有所倚仗,而楔子的倚仗,銀甲劍者不懂。

站起身,襄越謖走到二人之間,解釋道:“朱顏王襄越闕羽,他是皇位最正統的繼承者,還有正在觀望的東煦軍,應該也會是楔子的目標。”

“也?”心中一動,灰袍刀客聽出了弦外之音。

抬頭看向殿外清晨之光輝,襄越謖似是悵惘道:“楔子的第一個目標是蕭城,可惜,被病邪侯搶先一步了。”

依舊有所疑問,銀甲劍者又道:“就算這樣,楔子仍有可能與病邪侯合作?”

袖袍一揚,襄越謖傲然道:“誰讓吾給了他們太大的壓力呢。”

灰袍刀客馬上便明白了昭皇所為之目的,代其解釋道:“如此就容易理解了,消息放出,那些烏合之眾必多倒向朱顏王一方,還有百姓,他們可是知曉楔子是怎樣仁義高尚,更知曉病邪侯是怎樣殘虐無情,再加上皇位正統,這就形成了一股大勢。”

捋了捋鬢角黑白相間的長髮,襄越謖悠然道:“輿論,會讓楔子多一項思考。”

灰袍刀客不解道:“只是一項思考?”

“別小看楔子,他若瘋狂起來可是比病邪侯更甚,真到迫不得已,民眾的意願絕對是可以輕鬆捨棄的。”雖然當年不受待見,但襄越謖畢竟是皇族中人,再加上近幾年的威勢,對楔子之瞭解當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浮於表面。

銀甲劍者遲疑道:“那效果……”

“是,削弱了很多,但,”襄越謖打斷手下的話,又將目標轉了個方向,“本皇所為者乃是侯辰二人。”

“他們,哼,兩棵牆頭草。”提起侯辰二人,銀甲劍者比昭皇更加不屑。

襄越謖對銀甲劍者的態度毫不在意,而是評判道:“牆頭草有牆頭草的好處,老人家活得久了總是謹慎,但謹慎有時也會致命。”

灰袍刀客抱拳道:“屬下不解。”

“侯尚秀這只老狐狸雖然內心傾向於楔子,但他更害怕病邪侯,所以很快,便會有一場愚蠢的行動。”雖然未曾親臨現場,但那件事畢竟與當時不受待見的西昭王庶子有很大關係,他自然清楚侯尚秀對病邪侯之懼怕。

佛獄、碎島、慈光,三境各自面臨不同危局,而今,四魌界只有高高在上的詩意天城能免受戰火波及。

踏入光彩華耀、一派和諧的上天界,楔子將黑傘收了起來,這種溫和是不會對病邪侯造成傷害的。

詩意天城本就是簡單溫和的一方世界。比起登仙道各方勢力之勾心鬥角不斷,擁有兩大皇族的上天界卻始終在一種相互扶持的道路上前行。也正因為天城安穩,軍帥之職才會給性情像自己家鄉一樣溫潤灑脫的碧眼銀戎擔當。

三人一路前行,碧眼銀戎溫和地向與自己打招呼的百姓點頭回禮,直到踏上一條小路。小路彎彎曲曲,穿過一片桃林,林中桃花早謝,繁盛枝葉在這個季節也變得枯敗了。

路的長度大約有一里左右,走至盡頭,三人便來到兩扇竹門前。門很簡陋,竹批之間有大量縫隙,透過縫隙,隱約可見一處隱匿世外的清幽之境。抬頭向上,橫楣寫有“竹籬居”三字,沒有落款,但卻讓人不得不重視。這三個字是用指力寫成的,蒼勁開闊,古樸雅致,簡單卻使觀者震撼。

走到門前,碧眼銀戎躬身道:“天聖,銀戎回來了,您想見之人也已邀至。”

“都進吧。”一道蒼老的聲音傳出,卻在蒼老中暗含勃勃生機。

有人就會有糾葛,有糾葛就會有血色,戰爭是將許多人的糾葛集中之後的血色,刀槍劍戟、金戈不斷。累命的人世,璀璨的殺機,於模糊的視線與清晰的聽覺中勾勒得更加殘忍。棘島玄覺手上的劍愈重了,心神也愈見恍惚。只是,凱旋侯的厲掌可不會因為對手的不在狀態而變得柔婉。

淒厲的掌風呼嘯而來,棘島玄覺身一滯,一口鮮血自咽喉湧出,將唇色染上一層豔麗。劍脫手,命似燭,碎島戰神面臨敗亡,但王者眼下怎容其身死?

“棘島,你欠我一次,記住了。”出手的是令島千行,他與棘島玄覺是同僚,更是對手。

“多一個人又如何?嗯?”輕蔑而不可一世,凱旋侯狂態盡顯,卻忽見身邊多出一人,“太息公,妳……”

輕觸紅唇,邪玉明妃笑言道:“吾來幫侯分擔壓力啊。”

“那還真是多謝了。”言中帶謝更帶冰冷,以凱旋之傲,其態度自然不可能好到哪裡去。

太息公無視凱旋侯之怒,又道:“你我同列三公,別客氣。”

“這是戰場,不是讓你們安逸聊天的句芒紅城,受死來吧,哈,萬古千行。”遭到忽視,令島千行憤而啟殺。

同時,碎島戰神長劍復握,冷凝劍光:“傾偃九方。”

“葉雨血潮。”“邪元爆。”令島千行、棘島玄覺出招,公侯邪式同運,黑流竄動,點落碎島兩將之軀。

“呃噗!”傷疲未緩,棘島玄覺難承此力,鮮血再度嘔出,灑落劍身淒然。而令島千行雖擋下攻勢,卻也無能相助。

同伴遭受重創,令島千行急切道:“玄覺,你……”

兩將勢頹,邪氣彌散戰場,殺戮碎島漸落下風,再聞冰冷之語:“接下來,就請兩位繳命,哈——”

“還要問過本王。”然而公侯殺招未出,便見一掌襲來,兩人聚力一擋,腳步不由後退。

便見沉雄身影踏入戰場,瞬間扭轉頹勢。邪氣潰散,太息公、凱旋侯一側身,將掌勁化消,然後夾攻而上。

“就憑你們?”輕藐一語,雅狄王立身雙將之前,右手負於身後,單掌應敵。

“鬼哭邪嚎。”“九櫻邪天落。”面對雅狄王,公侯不退,極招雙現。

“放肆!”喝聲鳴耳,雅狄王周身氣流旋翻,披風微揚,只手對雙強,一擊,盡展威勢。

太息公、凱旋侯同時敗退,血,自嘴角溢出,但數步之後,身形卻是一穩。

“誰?”疑問出口,雅狄王便看到一張邪異俊美的面容不斷放大。

“吾,咒世主,吾代表火宅佛獄。”咒世主現身,各方均感驚異。這個人,情報之中只被略微提及,還是因為他主副合一之奇,而此時此語,卻足以震蕩四境。

“咒世主,很好,那就一同受死吧,神殺之撼。”雅狄王驟覺咒世主之重要性,當即殺招撼世,而面前人卻毫無懼意。

“你又殺得了誰呢?”輕聲一問,詭異黑霧霎時出現婆羅塹,霧氣凝形,便是驚天一掌對上神殺之招。

初交會,殺聲倏止,天地震撼,雅狄王嘔血而退,來人止步。

兩國邊境,遍野屍骸中,白衣飄蕩,一身單薄,黑流縈繞,一眼睥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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