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十三

第八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半夜淩晨,月當明,卻躲在層雲後,遮住部分妖冶身姿,似乎是為即將到來的殘酷默哀。淩木孤身一人,望著波光粼粼的護城河,望著河中的倒影,感覺無比沉重。這幾日,藉其運籌,近二十座城,大多直接歸降,未降者也被血洗,而今天要面對的是與之前那些並無差別的一座普通城池。但是,已臨城下,卻未見任何守衛,讓人不得不想到陰謀詭計。

“莫非所有人都已棄城而逃?不可能。”縱使對手孱弱,淩木仍然謹慎以對,他知道,此地的守城將軍,也是多年未見的一名老友,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並且這座城還有“忠城”如此特別的名字。更何況,封雲策並未收到任何相關的訊息,尤甚著,在戰火紛飛的今日,離城而去只會死得更快,更慘。

“淩指揮,我們該攻城了。”一名士兵來到淩木身後,厚重軍甲難掩草莽之氣。封雲策的軍隊,個人實力強大,整體卻格外駁雜。

淩木未回頭,直接道:“攻城之事壓後。”

士兵疑問道:“淩指揮,你不是說現在是最好的攻城時間嗎?”

“對其他的城池是,對此城,例外。”任務即將完成,想到病中的慕容鐸,淩木也是焦急,但他不會因此將自身置於險地。

士兵又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進行?”

淩木驀然轉身,面無表情看著士兵道:“你似乎忘記自己是一名軍人了。”

“我,我……”士兵這才想起現在的身份,心中一陣後怕,幸虧面對者是淩木,而非傳聞中的少年盟主,慕容修。若在他面前,死亡應是最好的結局。

“記住,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對封雲策之兵將,淩木清楚得很,幾十甚至上百大大小小的門派聯合起來,想要和訓練有素的軍隊相比是癡人說夢,但時間刻不容緩,他也只能盡力而為。

“啊,”士兵懶洋洋地答應,對上淩木漸冷的雙眼,立刻行了個似模似樣的軍禮,“是。”

“回去吧,時候若到,我自會下達命令。”深深呼出一口濁氣,淩木打發士兵離開。

“忠城,令人遐想的名字,和你現在的稱呼一樣。”縱身而起,淩木躍上城牆,抬眼向下望去,內中一片漆黑。

“他們,真的棄城了嗎?”淩木不敢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太過黑暗,站在城牆上很難看到什麼,淩木便進入內中探尋。仗恃一身修為,就算有陰謀,他也無懼。

空蕩蕩的街道,寬闊、安靜,沒有一個行人,在淩木感知下,四周民居中沉睡的也盡是老弱婦孺。

“連父母妻子都拋棄了嗎?嗯,那是……”捕捉到一條人影閃過,淩木登時警覺,立刻追了過去。

離開主街,城中巷子錯綜複雜,看不到對手在何處,只能聽見沉沉腳步聲不斷入耳,牽引著追尋的方向。一刻鐘後,就連未曾間斷的腳步聲也適時消失,而淩木發現,自己竟到了城池中央。

淩木緊繃著神經,心道:“對方的目標難道是……即使在此地,以他們之力量也絕對留不住我,那麼,還有什麼是被忽略的?”

“還有什麼……嗯,不,不對,”不停思索,忽然,淩木發現自己的心神幾乎完全沉浸進去,差一點就變得毫無防備了,“是這樣嗎?但如果目標非是我,如此費心佈置又是想做什麼?城中基本上只有老弱氣息,留下的青壯低於百人,根本不足為懼,他們究竟有何算計?”

詭譎的局面,淩木越想越摸不著頭腦,進入幾處民宅,結果也是與自己感知到的相同。

“忠城,會是一個可笑的名字嗎?而你……”再次站到城牆上,淩木雖仍有疑慮,但即將天亮,他還是決定先做一次試探攻擊。

上萬高手,十支大隊,大隊長全部聚集到了淩木面前,聽其講述城中情況。

“淩指揮,簡單至斯的局面,你在城中發個信號,大家一起沖進去就行了,何必如此麻煩?”開口的是第九隊長,長得人高馬大,似乎是一個中型門派的掌門,淩木對他還是有那麼一點印象。

“小心駛得萬年船,不過第九隊長既然這樣說,便由你與麾下做先鋒吧,”有心急者,淩木也樂得不用找藉口差人冒險,“一刻鐘,無論成敗,都要退出。”

第九隊長自信道:“一刻鐘足以。”

進攻即將開始,淩木面帶憂慮,第一隊長察覺端倪,上前道:“淩指揮還是認為有問題嗎?”

“等一刻鐘之後就知道了。”一刻鐘,對於淩木而言不過等待,但是對第九大隊中人來說卻是生與死的區別。

第九隊長帶著一眾人員推開緊閉著的城門,門未上栓,雖重但不難。只不過進入之後,怎樣也無法料到的是,面前竟出現了站滿寬闊街道的士兵。甲衣破舊,血與火的味道卻絲毫不弱。

“怎麼回事?淩指揮不是說城中只剩老弱了嗎?”第九大隊所有人都傻眼了,雖然多為絕頂高手,但突然出現的情況還是讓他們有些發懵,而且數量上的極端差距可不是容易彌補的。

“難道我們就要交待在這裡了?”第九隊長心中驚慌,卻發現城門未曾關閉,眼睛一亮,“突圍,全部突圍。”

突兀的喊聲讓雙方盡皆回神,最後面兩人迅速逃離,城門也瞬間合上,現於門後者,是一名滿臉滄桑的中年將領。

“發生什麼事了?”遠遠看到城門處的狀況,淩木心頭一突,不祥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逃出的兩人喘著粗氣,還未近前便大喊道:“淩指揮,淩指揮,我們,我們中計了。”

“中計?”看到倉惶卻一身乾淨的兩名士兵,很多人都有所懷疑。

“是這樣……”咽了口唾沫,兩人開始描述第九大隊入城之後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淩木皺著眉頭道:“他們有多少人?”

左邊一人毫不猶豫道:“很多,看不到邊。”

“你……”第一隊長聽聞便要發怒,在軍情彙報中,“很多”之類的不確定字眼可是大忌。

“最少五千人,”右邊士兵察覺幾名上峰神色變化,急忙補充,“整條街道,整條街道都被占滿了。”

“確定是士兵?”想到自己探查的結果,淩木實不願相信。

“當然,他們都穿著甲衣,最前面幾人臉上的煞氣都看得到,對了,還有一人是情報中指出需要注意的。”這兩名士兵沒有看到最後出現的將領,但他們還是認出了大隊敵軍的帶頭者。情報,於戰爭期間萬分重要,對打算攻佔的城池所倚仗之重要人員,封雲策都有相當瞭解。

淩木腦海中迅速推測:“想要分而蠶食嗎?無前任,是怎樣藏住的?時間不多,我必須當機立斷。對方人手有限,又多是平常士兵,再怎樣也難以翻盤,大不了多損失一些,就讓你們經驗真正的碾壓吧。”

分析過後,最終下定決心:“眾軍聽令,第八、第十大隊隨我留守,其他人,以第一隊長為首,全部入城,血洗。”

“是。”七個大隊,七千多人,形成一道壯觀的洪流,向著忠城推進。

第一隊長首先來到城門前,體內浩力沖出,一拳撞開城門,雖然因過於輕鬆而略感不妥,但後方人潮洶湧,便只能馬上進入。

一片寂靜,毫無打鬥痕跡,無論是第九大隊還是莫名出現的敵軍,彷佛都未曾存在過。第一隊長慢下了腳步,帶領大家緩緩前行,可是為奪功勞,各人相互擁擠推搡,隊伍嘈雜混亂。

半刻鐘後,所有人都已入城,忽然,最後面的士兵聽到了“咯吱咯吱”的聲響,猛一回首,一個人,立於漸漸關閉的城門處,正是之前出現過的中年將領。

“不對——”城內的第一隊長與城外的淩木同時出聲,城門關閉,兩人驚覺危機來臨。

因為失去爭奪戰功的機會,第八、第十兩位隊長正在鬱悶,看到淩木臉色大變,當即關心道:“淩指揮,怎麼了?”

“所有人,準備接應,喝——”長嘯起,燦爛光華升空,是淩木與慕容修約定的危機信號。

忠城周遭盡是荒涼,難尋藏匿之所,卻當信號發出之際,身後地面忽然隆動不已,約摸五千人自土中竄出。一身粗布麻衣,兇悍之氣猶自散發,他們,才是忠城真正的守護者。

外面的戰鬥終於展開,忠城之內,在騷動過後,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城門下的身影。中年將領見狀說道:“封雲策的朋友,歡迎來到忠城,本將,忠誠。”

雖只一將,壓迫卻是逼人,離忠誠最近的士兵當先發難,長刀揮向穩立之人:“找死。”

忠誠抬手一震,擋下殺機,說道:“死亡盛宴就要開始了。”

“什麼?”眾人聞言大怒,卻發現全身真力彷佛凝固了一般,無法運轉。

第一隊長看向忠誠,震驚道:“這是毒。”

“要命的毒,所有人,開殺。”揮手開殺,先前消失的敵軍終於再度出現,但除了為首幾人,甲衣下皆是老弱之輩。

離忠城近三十里遠,有座不算很高的小山丘,山丘光禿禿的,平時杳無人跡,今夜,卻有一男一女正在上面遙望戰局,即使以兩人目力並沒辦法看到真正的戰況。

在凌木將信號發出之後,一身破舊軍衣的少年向著身邊的少女問道:“即鹿,看見那道光芒了嗎?”

“是什麼?”被稱為即鹿的少女面容嬌俏,但卻神情疲乏,與嘴角永遠掛著笑意的少年形成鮮明對比。

“是我一直等待的目標。”少年似乎終於放下心來,面上笑意比平時更重。

即鹿白了少年一眼,道:“現在可以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了吧?”

“可以。”少年挪動了兩步,開始講解自己的佈局,“淩木此人武功高強、心思謹慎,當我瞭解這次封雲策由他領隊時便知要面對的是一個難題。”

即鹿沒好氣道:“仍然被你解決了。”

少年不在意即鹿的態度,繼續道:“謹慎之人容易多疑,所以我送給淩木一座不空的‘空城’,請他進入查探,再讓留守者通過默契配合將其引到城中央。”

“有什麼用?”看著少年意氣風發之模樣,即鹿實在想像不出這一連串動作的意義。

少年頗為得意道:“消磨時間,加深淩木心中疑惑,讓他沒辦法詳細制定戰策。而此種堪稱詭異之情況出現,多疑的淩指揮必會派小隊人馬試探。”

即鹿再度提出不明之處:“如果他在城中詳細探查怎麼辦?”

“他只會看到我想讓他看到的。”少年稍稍提高了聲音回答——這個問題,本就不是問題——之後繼續講述,“接著,便由幾名名氣比較大的將領帶著留守士兵以及穿上甲衣的居民作出所有人都藏在城中的假像。夜黑月暗,對方看不分明,驚恐之下再放一兩人回去稟報……”

“等等,”即鹿打斷了少年的話,疑惑更重,“就憑留下的人怎能保證消滅這一隊敵軍?”

少年神色微沉,頓了一下,才道:“忠將軍,留在城中。”

即鹿目光一黯,說道:“你還是不肯叫他父親。”

“本無血緣關係,為何稱父?”少年閉起雙目,此事是他所不願提及的。

即鹿拉住少年的衣袖,急道:“是他將我們養大。”

睜開眼,手臂用力一抽,少年道:“我知曉。”

看到少年如此模樣,即鹿不再逼迫,而是問:“不悔大哥呢?”

“他才是忠將軍的血脈,所以我要為他留住。”少年想起那個性情冷淡之人,或許他已經看出自己的打算,但又為什麼能夠如此配合?

“接下來,淩木會怎樣做?”即鹿將話題轉移到正在進行的戰事上,她似乎永遠也無法明白兄長之想法,比如為何不肯稱將他們養育成人的忠將軍為父親,比如一直掛在嘴角的笑意。

少年收回心思,道:“大軍入城,會用,嗯,七八成兵力。”

“你講過,淩木心思謹慎、生性多疑。”即鹿察覺,少年的話與之前所說有些矛盾。

“慕容鐸快死了,他沒時間耗。”慕容鐸,曾經萬眾敬仰之人,如今,卻成為封雲策落入算計的最大因素。

“就算如此,大軍湧進城中,你又用什麼勝利?”情報即鹿看過,封雲策此次出動的可是上萬高手。

“有一樣東西可以讓我輕鬆勝利。”少年轉了個身,不再看忠城的方向。

即鹿可不認為數千強者會虧在一群老弱婦孺手上,於是問:“什麼東西?”

“千血噬魂。”話一出,明月完全躲進了雲層,只留絲絲光暈,似也感到恐懼呢。

“什麼?你竟然……”即鹿大驚,“千血噬魂”的名頭她聽說過,那種殘忍,已非言語所能表達得出。

“我竟然這麼殘忍,是嗎?”少年最後兩個字問的對象似乎是即鹿,又似乎是被驚嚇到躲起來的月,也似乎是自己,甚至,根本不知曉究竟要問誰。

“我明白,你也是沒辦法。”即鹿深知兄長之能,但以一城之軍面對封雲策大半實力也該力有不逮,因此,極端行為,尚可接受。

“不,我有辦法,”少年手撫胸口,與即鹿背對而立,“我有辦法帶著所有人離開忠城,並且活得不比之前差。”

“那你……”即鹿看向少年的身影,目光中,有憤怒,有沉痛,更有不願相信。少年看不到這一切,就像對方也看不到他之表情。

“曾經用心讀書,只求考取功名,一展雄圖抱負,而現在,慈光動盪,天下難安,我要儘快將之結束,此戰,就是真正進入世局的關鍵。”昏昧暗夜,埋葬著少年最初的理想,歲月流逝下,偏離的軌跡,或許沒人理解,或許遭受唾棄,但他不在乎。

忠城之外,殺聲震天,封雲策留守人員在對方第一波突襲過後損失泰半。

頹勢無法挽回,淩木已經覺悟,他所擔心者是入城之人。加上先前第九大隊,一共八千多好手,若完全陷在裡面,封雲策的實力將大打折扣,提前退出皇權之爭也是正常。至於對方究竟要用什麼方法做到,已非心緒混亂的凌木能思考了。

“千血噬魂”,令人聞之色變的奇毒從腳下蔓延開來,升起一片詭綠,見證生死殘殺。

城名忠城,將名忠誠,殺戮與混亂之中,以生命將瑰麗潑畫。戰士的血,在微弱光線裡迷離,目之所視,一直生活於庇佑下的老弱婦孺也揮起了屠刀。

忠誠只見過那人一次,而他,也只對他講過一言。

“朕需要你之忠誠。”這個時候,他一臉溫和,扶起跪地的自己,說了句不容置疑的話。

僅僅一語,從前,費心經營,而今,豁命以戰。或許,終生的價值就在“需要”兩字。

失去真力修為,再加上毒素侵蝕,封雲策的高手只能和一群老弱殺得你來我往,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忠誠的冷眼看著腳下屍骸遍地,有敵人,也有曾經的鄉里,躺在血水中,等待化作累累白骨,或者,連白骨也不會保留。

毒霧侵襲不分敵我,早先的準備只是將一切延遲,戰鬥著的人,血肉開始融化,然後於“吱吱”響動中匯入半空,詭綠摻雜著血色,更攝心神。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慈輝不熄,光我永耀。與子偕昭……”忠誠忽然開口,面上的血流入咽喉,一股腥甜的味道沖進腦中,首次穿上甲衣的平民也在這熟悉音調下熱血沸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慈輝不熄,光我永耀。與子偕昭。豈曰無衣?與子同澤。慈輝不棄,奏我凱歌。與子偕策。豈曰無衣?與子同裳。慈輝不全,碎我獨愴。與子偕殤……”此起彼伏的嘶吼,從城內蔓延至城外,透著必死覺悟,匯成赫赫殺風。生命,於彼此踐踏時被昇華,而使命,永不言棄。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好久,好久了。”是怎樣的曲,讓笑中帶了淚?是最簡單的直白,讓不留破綻的冷靜瞬間崩塌。最初哼唱之人攥緊拳頭,記憶中深刻入骨的畫面襲心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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