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十三

第五章 長歌的夜,夜下的沉思

月下迷霧生,光照影幢幢,恍惚間,一道清脆女聲傳出:“極目千山西風緊,笑枕流尊杯酒溫。暗夜將冷人縹緲,蒼顏未衰影浮沉。一字平生狷狂意,半紙虛名寂寞痕。遍說酩酊塵煙杳,也曾徒息病子身。”

“未央,妳又貪玩了。”未等襄越長歌反應,慵懶邪魅的音調即自草堂傳出,辨不清男女老幼。

此刻,霧氣盡散,一襲淺松綠色身影出現在庭院當中。

“我,主人你胡說,我,我哪有?”是一名單純可愛的少女,言語之間帶著不通世俗的稚氣。

內中人再度出聲:“吾說,夜未央小姐,妳還真是不將吾這名主人放在眼裡啊。”

“主人,他說要找你。”夜未央一愣,立即把話題引向襄越長歌。

“咦,未央,妳不老實了。”內中人卻是不為所動,話中多有打趣的意味。

“我沒有。”夜未央一甩頭,嘴巴高高撅起,概不承認。

“呵,”內中人輕輕歎息,藏著幾分虛弱,“其實妳轉移話題的水準真正有差,該去向那個人學學。”

“知道了。”夜未央答應一句,便不再多言。

待主僕兩人對話完畢,襄越長歌拱手道:“先生可是病邪侯?”

“正是夜沉思。”病邪侯,單從聲音來說,“病”之一字倒是契合。

襄越長歌在聽到夜沉思之名時心神再度緊張起來,但依然報上名姓:“在下襄越長歌。”

“嗯,傳聞中的北晟王。”一個“嗯”字拖得老長,別有意味。

襄越長歌直接道:“我只想知曉,這次來的目的是否能達成。”

“王爺之目的,小未央,妳說呢?”夜沉思將問題拋給沉默下來的夜未央,似考校,更似尋求無聊之中難得的樂趣。

夜未央隨即說:“主人這麼懶,還是躲進家裡睡大覺來得實在,不過若真無聊,也可以出一張嘴消遣下。”

聽到夜未央一番言論,襄越長歌贊道:“姑娘當真不凡。”

“主人,你聽,這個人誇我哩。”夜未央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到底是個孩子。

夜沉思不以為意道:“些微小智,倒是讓北晟王見笑了。”

“無妨,未央姑娘不愧為侯爺親近之人。”襄越長歌從心底裡喜歡眼前單純的小姑娘,往事之重也隨對方音貌減輕許多。

“哈,還是說回正題吧。”幾句客套之後,夜沉思將襄越長歌的注意力從夜未央身上撥開。

一屈身,襄越長歌恭敬道:“襄越長歌請求病邪侯出手相助,一統萬里河山。”

夜沉思玩味道:“北晟王,此舉可是危險得很呢。”

“在下尚能自知,只望侯爺首肯。”襄越長歌對未謀面之人的心性自已聞說,緊要關頭,也唯有小心應付。

“嗯,”又是一聲意味深長,便有無盡心緒錯亂其內,“吾予你機會,三天,打動吾。”

“妳有機會,只要能打動我。”塵煙閣中,楔子率先下樓,不給襄越闕羽任何詢問的時間,後者望向夜空,陷入了沉思。

“未央,時間已晚,妳該休息了。”未再理會襄越長歌,夜沉思催促夜未央回房睡覺。

夜未央看了襄越長歌一眼:“嗯,主人也早點睏吧。”

“我知道。”夜沉思老實答應,用人畜無害的寡淡語調。

待夜未央進入旁邊房間,只聽夜沉思輕吟:“孑孓只影每沉思,是非不負病邪名。曲到前塵少滋味,一夜未央起簫聲。”

接著便是一陣簫聲傳出,夜未央的房間也熄了燈火。

封雲策之主一聲令下,戰事又起。先皇駕崩,群豪爭勝,一些普通的民眾卻不知該靠往何方,只能在無盡血腥中飄搖。

一座普通的城,兩名普通的人,月色下,步出厚重古樸的城門。

前方之人一臉冷漠,下巴上殘存著幾許胡渣,一身破舊戎裝,背著裝有十幾隻箭的箭筒以及一張裹在麻布中的弓。待出城近百步,沙啞聲音傳至身後人耳中:“送到此,便可以。”

“嗯,那我回去了。”後方一直低著頭的人終於抬首,面目清秀,很是少年。衣袍似是最低等的兵士所著,不僅簡樸,更有多處損傷,大概是穿過很多年了。

負弓者轉回身,對著已然抬腳之人的背影說道:“別讓我恨你。”

“我會是這種人嗎?”緩緩停步,反問一句,讓聞者無法透徹真正的答案。

“哼。”冷然一聲,帶著幾許莫名,負弓者獨自離去。

“希望一切安好。”留下的人輕輕呢喃,而一切可會真的安好?

“他走了。”甲衣映寒,少年身前出現一名飽經風霜的將領,沉穩厚重的語調不知是在問別人還是在告訴自己。

“嗯。”少年點了點頭,確認早被確認的事。

將領又道:“多久能回來?”

“五天。”語調平淡,表情無所變化,心神是否同樣不曾波動?

“五天能結束嗎?”將領回首看了看已經被侵襲得滿是創傷的城牆,開口有些忐忑。

“能。”自信的回答,年輕人重新提足便向城內而去。

“一切就拜託了。”將領於後方攥緊拳頭,所托之事,大概非比尋常。

入夜的醉雲樓終於開始展示它最為驕傲的一面,迎來熱鬧喧囂時刻。歡娛氣氛下,傾城舞姿換得陣陣喝彩,連動人的樂聲也變得弱不可聞。直到惜婉上場,周遭似乎是在一瞬間完全安靜下來的。

甩袖、抬步、轉身、扭腰……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使得所有觀眾都沉浸其中,醉雲樓第一舞姬果真名不虛傳。待一曲舞罷,惜婉微微欠身便退了下去,眾人卻是絲毫不覺。只有一個人例外,背著畫卷之人。黑暗中的人,隨惜婉離去而離開,竟是直接跟著她進入醉雲樓內部。

清晨,朝陽驅散黑暗,立身千山草堂外的襄越長歌肩頭落滿了秋霜。

“咦,你還在呢。”出門的夜未央看到依然停留的人,上前打了個招呼。

“未央姑娘。”清脆的少女之音猶如滿天煙花於耳際炸散,一直思考著什麼的襄越長歌立刻回過神來。

夜未央見其模樣,勸道:“三天的時間,你沒必要一直等在草堂,主人他可不會因為誠心之類的東西而被打動。”

“我當然知曉,只是這樣更容易思考。”襄越長歌的回應不知是什麼意思,夜未央也難以理解。

“真古怪,”夜未央不再理會,直接進入了夜沉思的房間,“主人。”

“哦,小未央。”夜沉思的聲音復又傳至襄越長歌耳中,即使過去了一夜,虛弱的感覺還是不肯稍減。

“主人,北晟王在外面等了一個晚上呢。”夜未央還是說了襄越長歌的現況,未知有何目的。

“我知曉。”平靜的聲音,沒有任何多餘情緒。

夜未央有氣無力道:“我瞭解你知曉。”

“怎麼,小未央是想我出手嗎?”夜沉思很容易便猜得到夜未央之想法,自覺地說了出來。

夜未央毫不客氣道:“不然你也該直接給他答案,主人的決定會因為他講什麼或做什麼而改變嗎?”

夜沉思毫不避諱外面的襄越長歌,說道:“耶,未央,吾是在給他機會,他渴望的機會。”

“你真好心。”從傳出的聲音,襄越長歌聽得出來,夜未央這話有幾分氣急敗壞的味道。

夜沉思似乎沒注意到夜未央的惱意,兀自言:“果然,吾還是太善良了。”

夜未央登時無奈道:“主人,你不覺得自己太厚臉皮了嗎?”

“未央,妳這樣說,真是讓吾傷心吶。”說著傷心,語氣中卻無絲毫傷心的感覺。

“別假了,我可不會上當。”夜未央大概是早就習慣了自家主人的心性,故而絲毫不以為意。

“吾之小未央變聰明了。”突兀地,襄越長歌感受到些微驚喜與懊惱的味道,第一次從夜沉思言語間有情緒的流露,卻不明所以。

夜未央反駁道:“我本來就不笨,只是和主人你一比才顯得比較傻。”

“如此稱讚,主人我就勉為其難收下了。”自然而然地將重點放在夜未央話語中非是重點的地方,夜沉思倒是不知什麼叫作謙遜。

“哼,”夜未央輕哼一聲,言出否認,“自作多情。”

“唉,妳是越來越喜歡頂撞吾了。”幾許哀怨之意,真假弗辨。

“聽不慣可以不聽。”夜未央說完,內中便是沉默,襄越長歌再難得到什麼訊息。

約摸一刻鐘後,夜沉思重新開口:“未央。”

夜未央問道:“怎樣了?”

“幫我送封信,嗯,想什麼時候回來都可以。”很不尋常的送信的吩咐,倒像是讓人專門出去遊玩的。

“知道了。”接著,夜未央便開門現身,一瞬間,襄越長歌似乎看到了飄揚的紅色紗幔。

路過襄越長歌旁邊的夜未央沒說任何話,只是搖了搖頭,而兩人都未注意到,夜沉思最後的輕聲一語:“未央啊,吾會看不出妳在想什麼嗎?但……算了,還是考慮一下北晟王的事情吧。”

等待,是歲月的遊戲。平民等待戰亂的結束,上位者等待大權在握的時刻,而楔子,正等待一個答案。長身而立,寧靜透徹的目光裡,老邁楓樹上殘留著日漸稀少的紅葉,與其手中豔色輝映。

“先生。”略顯稚嫩的語調入心,回身,只見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緩步走來。

“是你,我該怎樣稱呼你呢?”對於襄越珥,楔子尚算陌生。

襄越珥平和道:“叫我阿珥好了。”

“嗯,阿珥,”楔子並不排斥這個親昵的稱謂,更不在意雙方身份之區別,“找我有事嗎?”

襄越珥好奇道:“我在外面聽過許多關於先生的故事,那些可是真的嗎?”

“大概有些真有些假吧。”兩人坐到石凳上,楔子抓了茶壺便開始泡茶。

“對了,我讀過先生的書呢,雖然大部份時候都不太明白,但還是非常喜歡,難明原因地喜歡。”襄越珥似乎對楔子很有好感,對方身上總存在著吸引他的東西。

在平靜中閒談,這段被追殺的日子裡所積累的恐懼與疲憊漸漸褪散,而楔子也瞭解了姐弟兩人於變故發生後所經歷的一切。逃亡,果真是讓人不堪的詞。面對鋪天蓋地的敵人,楔子想像得出大多數人該有的絕望,更明白是怎樣的意志和能力才可生存下去。而此次,內力已盡、體疲心乏,兩人終至末路,若非其出手,怕是難逃死厄。

“阿珥,辛苦你們了。”將茶水倒入杯中,楔子靜靜聽完兩位先皇遺嗣的故事。

“都過去了,而且辛苦的是阿姐,我們現在也已經脫離險境。”襄越珥接過楔子遞過來的茶杯,茶很淡,苦澀之感不重,更有一種讓人心神靜甯的清香。

“你不覺得自己該多一些提防之心嗎?”將茶一飲而盡,楔子開始懷念認識不久的神秘友人了。

襄越珥剛要詢問這不符常態的飲茶方式,便聽聞楔子之言,於是道:“提防先生嗎?阿姐說先生可以完全信任。”

“她看得倒是清楚。”楔子可不認為那名心懷天下的女子也會如此天真,所謂信任,不過是局勢權衡下的必然。

襄越珥驕傲道:“阿姐的本事可不一般呢。”

“確實,能帶著你逃亡偌久,確實不一般。”昨夜過後,楔子清晨時分在這株楓樹下見了襄越闕羽,數句淺聊,他無法確定對方的想法,更不知自己是否會失望。

盈盈碧水,於口中潤出人生的味道,身為楔子,身為紅塵煙雨之主,一個決定便能動搖天下,插手世局,究竟是對還是錯?楔子從來不會去思考此等沒有意義的問題,他只要做出選擇,然後等待答案。

閒談的作用並非只是打發時間,通過兩方年齡相差甚遠的對話,楔子越發察覺到兩名先皇遺嗣之不凡,慈光未來,著實可期。

時間經過了許久,直至外界傳來動靜,楔子才讓襄越珥回避,待看見來人,卻是滿目驚奇:“是妳,未央姑娘!”

“是主人讓我來送一封信。”很自然地步入紅塵煙雨,夜未央似乎對此地格外熟悉。

“侯爺有事找我?”楔子眉角一挑,對於意外相識之人,他還是非常在意的。

“大概吧,給,信在此。”夜未央將信取出,遞給了楔子。

“嗯,這是……”將信打開,楔子不由一愣。

見楔子皺眉,夜未央問道:“怎樣了?”

楔子把信收起,並言:“妳主人做事,真正是讓吾頭疼。”

夜未央又問:“他說什麼?”

“他,”聽夜未央問及信的內容,楔子頓了頓,“誇讚他的小未央呢。”

“不想說也不必騙我吧。”夜未央撇了撇嘴,有些不快的樣子。

楔子迅速轉移話題道:“好了,紅塵煙雨現在還有別的客人,我介紹你們認識。”

“哦?”夜未央立刻來了興趣,能住進紅塵煙雨,怎麼想都不是普通人。

“這位是襄越珥。”楔子帶夜未央來見襄越珥,襄越闕羽卻是不在。

“皇族之人?”夜未央雖然單純,但對皇族之姓自不陌生。

楔子並未在意夜未央的驚奇,繼續道:“這位是夜未央姑娘。”

襄越珥落落大方道:“姑娘,襄越珥有禮。”

“昨夜千山草堂也來了一位皇族之人……”夜未央想到襄越長歌,那個古怪的人。

楔子若有所思道:“竟有人找上侯爺,真是趣味了。”

“他自稱北晟王襄越長歌,主人還給他三天時間呢。”提到自家主人的惡趣味,夜未央不由一陣搖頭。

“妳的主人,果真無聊。”楔子頗感無奈,而他與夜沉思之間卻不知有何關係。

“他呀,”夜未央聳了聳肩,同樣無奈,“也不知又想做什麼。”

“哈,未央,別講這麼多,都冷落了阿珥,你們是同齡人,大概會有很多共同語言,常年遠離人煙,侯爺他作為妳的主人,太過不稱職。”楔子再次將話題轉向沉默的襄越珥,似是希望他能與夜未央有更深入的接觸。

“嗯,襄越珥,以後我們是不是就算朋友了?”楔子的擔心果然不無道理,夜未央好像從來都不知曉如何與人來往。

襄越珥倒是不覺有什麼,彬彬有禮道:“不是以後,是現在。”

聽著兩人的對話,楔子放下心來,便不再打擾,抬腳離開。

塵煙閣依舊保持著它獨有的靜謐,躺椅上的人卻非此地之主。閉目,靜思。“妳有機會,只要能打動我。”襄越闕羽腦中不斷盤桓著楔子昨夜之語,打動他,絕非易事,更非難事。

從開始的不知所措到心情漸漸變得煩悶,再到平靜下來,襄越闕羽始終無法參透其中玄機。

“楔子,你究竟是何意?”襄越闕羽清楚,楔子的話,必有其原因,“他並非玩弄人心之輩,若不願出手,定會直接拒絕,若願出手,以後指導我該怎樣做便可,內中,是缺了什麼嗎?”

“嗯,難道……”猛然驚起,襄越闕羽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又入夜了,天清氣爽,夜未央和襄越珥來到楓樹下靜靜賞月。他們兩人,淺淺細語、相談甚歡,大概是楔子也料不到的。

塵煙閣上的人看到這一幕,心下歡喜,楔子只從其背影便看得出來:“有什麼事如此高興?”

襄越闕羽未作回答,反而問道:“先生來是要聽吾答案嗎?”

“我並不著急,只是習慣走到了塵煙閣。”尋著個位子坐下,楔子一副悠然姿態。

“我若講已有答案呢?”襄越闕羽未回頭,語氣中,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自信。

“那楔子洗耳恭聽、拭目以待。”身不動,心難靜,話雖淡然,但楔子依舊忐忑,自己是否真能如願?

“阿珥與那位姑娘倒是相處融洽。”忽然轉變話題,襄越闕羽似乎並不急於說開楔子重視之事。

楔子一副頗有感慨的樣子:“她叫夜未央,與阿珥,兩個同樣單純的孩子。”

“我在這裡想了很多,比如先生的目的,比如我是誰。”很跳躍的談話方式,答案即將揭曉。

“嗯……”楔子重新站起身,露出審視之意,心緒波動更為劇烈,他,很在乎。

“我是誰?襄越闕羽、先皇遺嗣?不,這些遠遠還不夠,從今夜起,吾之名號,朱顏王。”忽然轉過的身影,於燭光中,映照一片血色,朱紅面具覆蓋臉上,露出的雙眸閃爍著絕對執著,楔子竟是愣住了。

血紅色的面具,朱顏王的稱號,襄越闕羽是為何意?她又能否打動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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