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十三

第六章 王之面具

“從今夜起,吾之名號,朱顏王。”清靜的塵煙閣上,襄越闕羽口出怪異話語,楔子目光不由一凝。

沉默的兩人相視片刻,楔子躬身道:“楔子,見過王上。”

一張面具,遮起絕世容顏;楔子俯首,劃開慈光新局。持續了數年之久的登仙道之亂是否即將因此終結?

熱鬧的醉雲樓,華貴卻不庸俗的女子閨房,朦朧紗帳之後,作畫者潑墨繪影。

“外面又熱鬧起來了。”是惜婉的聲音,恬淡中帶著幾分期盼。

作畫者擱筆輕言:“入夜了嗎?抱歉,小王一見到惜婉妳就忘了時間。”

惜婉難掩喜意,道:“惜婉真是榮幸。”

“畫已完成。”說著,作畫者便要將畫卷起。

惜婉迫不及待上前:“我看一下。”

“耶,”作畫者躲過惜婉的手,拿起畫卷退了兩步,“老規矩,等小王離開才能給妳。”

“逸王爺,你真是……”惜婉雖急於觀賞,卻也無可奈何。

逸王爺繼續道:“別不高興,妳昨夜一舞之後又陪伴小王這麼長時間,該休息了。”

“我今晚還有表演。”在醉雲樓,惜婉之舞可是招徠生意的最大保證。

逸王爺想了想,道:“我去找千冉姐,幫妳推掉。”

“王爺,如此做不好吧?”對於眼前人之關心,惜婉自是歡喜,卻也不想壞了規矩。

逸王爺擺手道:“莫要多說,好好休息,小王明早再來看妳。”

樓下熱鬧喧囂,樓上孤獨寂寥。從圍欄處向外看去,無論賣力的表演者,還是揮金如土的豪客,都沉浸於虛華美好之中。

“千冉姐。”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亂了秋池一灣。

“王爺怎不陪惜婉,她的表演還要等一段時間?”千冉未回頭,對逸王爺也不似別人恭謹。

“我讓她休息了,今夜的表演換掉吧。”逸王爺好像有些疲憊,說起話來與在惜婉房間時判若兩人。

千冉平淡應道:“是。”

“我……離開了。”逸王爺似乎想要說什麼,最後也只有離去。千冉握著欄杆的手越來越緊,卻始終不願回頭。

塵煙閣上,襄越闕羽得楔子之應,上前將其扶起,並問道:“先生,接下來我該怎樣做?”

楔子不假思索道:“在吾理清頭緒前,休息、養傷。”

“嗯。”襄越闕羽心存不解,卻未質疑。

“對了,”目光再度掃向外面的兩人,楔子做下一項決定,“莫要讓未央姑娘見到王上。”

襄越闕羽疑惑道:“為何?”

“她背後之人太過可怕,對上他,我沒勝算。”楔子頭一次說出這麼不自信的話,卻似理所當然。

襄越闕羽愣了愣,道:“我明白了。”

劍寫春秋幾度,刀舞紅塵何辜?冰冷的石壁,雜亂的劃痕,一雙眼眸平靜注視。

“你究竟在哪裡,一劍未殃?”緊握的刀,找尋註定相殺的劍,耳畔,是揮不去的蒼白。

“城主。”手持書卷,一身青衣,蘇啟第三次來到此處特別又普通的所在,每一次,都是更深的困惑。

領悟中的人被身後傳來之音打擾,於是問:“何事?”

“主上傳來的消息。”蘇啟手指微動,一道光華隨即飛到雪驚濤面前,照亮了他的側臉。

“哦,對方給他三天的時間,”雪驚濤納光華入掌,心下沉吟,“這三天,希望能有什麼變故。”

“另外,封雲策的軍隊多方動作,似乎有所企圖。”封雲策出手自然瞞不過蕭城,至於其他各方勢力估計也已得知,但慕容修在乎嗎?

“我記得,前段時間曾傳來慕容鐸行將就木的消息。”雪驚濤手中多了一塊繡著暗紋的白色錦帕,細長刀身緩緩抽出,輕輕擦拭。

“是,他大概活不過今年冬天。”明白雪驚濤意有所指,蘇啟同樣憶起之前所得的情報。

雪驚濤悠悠道:“所以,慕容修急了。”

“嗯,”蘇啟不再多說,而是提起另外一件值得在意之事,“關於楔子會見昭皇是否要做因應?”

聞言,雪驚濤手中動作停了下來:“楔子未選擇主上,更不會選擇昭皇,但先皇遺嗣就在紅塵煙雨,或許會有可能,而這,也是我所希望的。”

“為什麼?”蘇啟不明白,雪驚濤為何會希望楔子參與皇權爭鋒。

“楔子出手,他才可能入局。”收起了錦帕,刀插入腰間的鞘中,雪驚濤兀自離去。

蘇啟沒有跟隨,目光投向面前石壁,壁下是一灣水池,映著空中的月,映出壁上的寂寞。這處在蕭城人人皆可來至的地方,非是秘密,卻也秘密。

浮雲變幻,孤城冷冽。未竟的黑暗,城牆上,站著最後的將士,城牆下,是封雲門徒。本非紅塵子,如今卻也學那俗世之法,組成一支軍隊,逼近未降之地。曾經的仇敵身處同一隊列,能夠不向對方出手已是難得,指望他們合作,實在太過困難。但這些人畢竟修為高深,縱是一盤散沙,也非一城之地所能抗衡。

“殺——”領頭者長嘯一聲,眾人一擁而上,聳立的城牆根本無力阻擋輕功絕頂的高手,反抗也只是徒勞。

血沿著城磚的縫隙流下,流進護城河裡,越來越多被拋入的屍體不斷濺起浪花,從清澈透亮變作殷紅一片,於冷冽光華下,觸目猙獰。

厚重的血腥味中,喊殺聲越來越弱,封雲策再下一城。露珠順著髮絲滴在臉上,卻洗不去絕美豔色,看到自己所造成的畫面,誰不驚心?

冷冷的鋒芒,冷冷的面孔,蒼茫邊關,於夜殤之刻傳出沉悶卻整齊的聲響,是甲胄的摩擦以及巡視的腳步。

“站住,閣下何人?”營帳外,一身黑衣的來者被擋住了去路。

“在下篤興瀾,乃是昭皇信使,求見東煦王。”隨意施了一禮,這聲音,分明是皇城宮殿隱於黑暗的那個人。

“昭皇?你稍等。”兵士似乎沒有聽過昭皇之名,卻也回營通報,然後很快返回,同行的還有一名將領。

將領見到篤興瀾,即言道:“本將夕魂,東煦王有令,信留下,人可以回去了。”

“這……好吧。”篤興瀾有些不忿,但想到東煦王之威名以及自己前來之目的便未發作,只是依令而行。

待篤興瀾離去,夕魂抬腳返回,一路暗自思索:“西昭王已經成為昭皇了,不知王爺他會怎樣做。”

這時,一名白衣白髮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以老大的性情,固守邊疆,對內亂之事不作理會,應該是最大的可能。”

“殺破烺,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夕魂對殺破烺能瞭解自己心中所想已經毫不驚奇,大概是已經習慣了的事。

殺破烺輕笑道:“我是最瞭解你的人嘛。”

“只不過,各方勢力應該都會顧忌東煦軍的威勢,怕是還有一番波折。”夕魂仍在憂慮,慈光局勢的發展會給邊關之地帶來麻煩。

“擔心這麼多幹什麼?一切有老大呢。”殺破烺對東煦王信賴非常,作為慈光之塔的傳奇人物,自有倚仗。

“確實,一切有王爺呢。”夕魂搖搖頭放下擔憂,他只要執行命令就好,關於世局變幻,王爺當會安排。

明滅的燈火,看了一夜風波,目,凝透半生虛華,當過去就此掩埋,面具下,還剩幾分真實?

“阿姐,妳怎樣了?”看著襄越闕羽的背影,襄越珥感覺有些不同。

“阿珥,從今往後,你要稱吾王兄。”襄越闕羽依舊背對襄越珥而坐,溫婉之音盡化低沉。

襄越珥不由凜眉一緊:“王兄?是發生什麼了嗎?”

“吾,要奪回父皇的江山,屬於我們的江山。”襄越闕羽轉身,於襄越珥眼中,映出深沉的血色。

“這……”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具戴在阿姐臉上,襄越珥瞬間明瞭一切。

“吾之名號,朱顏王。”襄越闕羽的手碰了碰臉上的冰涼,似乎還有些不適應。

“既然如此,我再說什麼也無法改變,”對於長姐決定,襄越珥不忍,卻唯有支持,“臣弟襄越珥見過王兄。”

襄越闕羽示意襄越珥不必多禮,並問道:“那位姑娘呢?”

“一大早便離開了。”襄越珥知曉她是說夜未央,卻有幾分疑惑。

“嗯,”襄越闕羽並未解釋,僅是點點頭,“阿珥,風波將起,你該成長了。”

“我,不是有阿,啊,王兄嗎?”襄越珥自小聰慧,卻著實不喜陰謀算計,在變故發生前,身邊的人也一直由他,才讓其單純如斯。

襄越闕羽眼神黯然,道:“你是希望我永遠保持如此模樣?”

看到阿姐的目光,襄越珥心中沒來由地一顫,正色道:“我明白了,我會儘快。”

“跟我去見先生吧。”襄越闕羽說完便抬起腳步,未盡的燭火於揮袖間湮滅。

“是。”襄越珥輕聲答應,跟在那道單薄中透著堅毅的身影之後,思緒隨寒露消散。

爍爍晨暉,灑落秋意之中,勾勒一道荼白身影。不期而遇,襄越闕羽肅然道:“先生。”

看到來者,楔子言:“王上,阿珥,我正要找你們。”

襄越闕羽問道:“先生有事?”

“你們傷勢如何了?”楔子首先關心的是兩人身體,任何佈計都要以實際情況為出發點。

襄越闕羽和襄越珥對視一眼,後者道:“已恢復七八成。”

楔子聞之又道:“差不多是時候該進行動作了。”

襄越闕羽直接發問道:“怎樣的動作?”

微微側身,楔子分析道:“當今大勢,西昭王是最明顯的目標,但侯辰、封雲兩方也不可小覷,更有不知隱於何處的北晟王。”

“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以西昭王為突破。”雖然年輕,但是襄越闕羽對時勢的判斷絕屬難得。

“這需要一個前提,”楔子並未否定,卻也指出問題,“我們有與各方聯合的資格。”

襄越闕羽目光微動,道:“關鍵在於兵力。”

楔子語帶讚賞道:“不錯,現在能為我們所用者並不多。”

“東煦軍、蕭城。”斬釘截鐵的語氣,襄越闕羽王者之態盡顯。

“蕭城神秘,是一大不穩定因素,東煦軍鎮守邊疆,以防碎島來犯,未有萬全之策,絕難勸服。”對於這兩方,楔子心中同樣看好,但得之恐怕不易。

“那就要看先生的手段了。”淺思簡語,襄越闕羽將難題推給楔子。

“哈,哈哈……”楔子開懷,笑聲中未帶絲毫情緒,“我走一趟南逸王府,老朋友想要置身事外,楔子卻是不讓啊。”

襄越闕羽看向身後沉默的襄越珥,然後道:“這趟讓阿珥代先生前去吧。”

“嗯,也可。”將事情交給襄越珥,楔子並未反對,只是語氣中藏著不為人知的心緒。

夜,隨風潛入,飄降於輝煌與落寞之間,淡一曲殤歌,寧半尺波瀾。

“昭皇,北晟王自紅塵煙雨離開後便失去蹤跡,至於東煦王,他只是將信收下。”皇宮內,篤興瀾快步而入,跪拜行禮。

“你沒見到東煦王?”襄越謖揮揮手,示意篤興瀾起身,朗眉一蹙,面上多了幾分不悅。

篤興瀾恭立一側,實話實說道:“是。”

襄越謖不由感歎:“慈光之塔最為精銳的部隊,想要掌握手中,果真非易。”

“關於封雲策……”顯然,昭皇一方也清楚地知曉慕容修的動作。

“跳樑小丑,不必理會,”襄越謖打斷篤興瀾之語,沉重卻絲毫未減,“重點是紅塵煙雨以及,蕭城。”

“蕭城?”篤興瀾不知昭皇為何提起這座並未參與爭端的孤城,心下遲疑。

襄越謖看了篤興瀾一眼,解釋道:“蕭城,不過區區二十幾年的歷史,卻從來無人敢犯,主事者更是神秘,又怎知,其目的非是今日的亂局?何況,此處乃是北晟王最好的選擇。”

“屬下瞭解了。”篤興瀾明瞭,當即退出宮殿。

“東煦軍,北晟王,蕭城,封雲策,侯尚秀、辰寒,還有楔子,本皇該先選誰呢?”獨自一人,襄越謖看著書桌上的勢力分佈圖,手指依次劃過,最終停至侯辰所在之地。

深秋意寒,肅殺著傳奇的神話,茫茫草原,一片枯黃寂寥,襄越謖親自帶兵,逼近侯辰領地,兩萬精銳,步步邁出沉重的壓迫。

“昭皇大駕而來,侯尚秀有失遠迎,抱歉。”迎面一人,鬚髮皆白,已見年邁。

“侯丞相,久見了。”襄越謖緊覷侯尚秀,目光中殺機乍現。

侯尚秀“呵呵”一笑道:“昭皇帶領大軍前來,應該不是為了敘舊吧?”

“降,則生;不降,”襄越謖右手一握,金光刺目,閃耀出一柄華貴典雅的長戟,“覆滅。”

面對強勢的襄越謖,枯草浮動間,氣氛一緊,卻聞雄渾不羈的聲音傳來:“覆滅天戟既現,辰寒自不好再作躲藏。”

一杆銀槍,一道人影,於殺風凜凜中,踏上。

“辰寒,你終於出現了。”襄越謖雙眼微微瞇起,對來者並不意外。

“辰寒為帥多年,最大的遺憾便是不能與西昭王並肩而戰,想不到今日,卻是對立之決。”辰寒是一副中年模樣,面前佇地的槍身還在顫動,威勢浩瀚。

長戟一揮,襄越謖道:“覆滅天戟,會讓你為自以為是的遺憾羞愧。”

“逆龍橫天,論殺何妨?”辰寒氣勢驟然飆升,戰意驚神。

“烽火戰,梟皇臨,乾坤競鋒,蕩蕩狼煙橫。塵世劫,英雄恨,落雁回影,掣天一歎驚。”天戟斜指,一步一句,殺中帶狂。

震動的大地,倏開烽火波濤,昭皇啟戰,是否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沉默夕暉,照出慵懶心境,不動的風,夾雜更加沉默的寒意,侵襲危崖孤城。

“朱顏冷眉可稱寡,鐵面只手且道孤。不愧蒼生韶華逝,軒冕翻覆問皇圖。”看不見的面容,聽得清的狂傲,朱顏王襄越闕羽步步邁向蕭城。

“閣下是誰?來此何事?”一改輕鬆姿態,眾守衛如臨大敵。

“朱顏王襄越闕羽,前來聽汝臣服。”傲世狂言驚出,蕭城再掀風波。

守衛聞言一愣,繼而大怒:“放肆,想要尋死不成?”

“尋死?是說爾等嗎?”襄越闕羽指凝寒光,漠然奏殺。

“唉,堂堂皇嗣,何必與他們見識?”一抹刀光,阻擋了襄越闕羽的腳步,雪驚濤翩然出現。

“你還是出手了。”殺招被擋,襄越闕羽毫不意外。

面對襄越闕羽,雪驚濤儒雅之態不減:“蕭城之人,是吾責任。”

“毀滅與臣服,任君選取。”冷面寒眸,眼神仍是睥睨。

“我在想,楔子先生也該到了。”雪驚濤向前幾步,目光投向峭壁之下。

寥落殘林,迎來絕世步履,眨眼之間,來人已登臨高崖:“還好趕上,昔年刀界驚鴻,果真非凡也。”

對於讚揚,雪驚濤並不在意,而是道:“先生入世,看來亂局將止。”

“還要看副城主的選擇。”楔子不諱言,直說目的。

“可惜,蕭城已由不得雪驚濤做主。”雪驚濤目光一黯,似乎有些遺憾。

楔子聞言問道:“是他回來了嗎?”

“非也,是蕭城前幾日已經認主。”楔子對蕭城的瞭解讓雪驚濤暗自訝異,開口卻是不動聲色。

楔子又問:“何人?”

“抱歉,未得命令,不敢相告。”微微躬身,雪驚濤緊守原則。

楔子抬眼望天,面無表情道:“那便請令。”

“可以,請稍等。”雪驚濤雙手結印,一道雪白光華飛向遠方。

眾人靜下心來等候,楔子忽然道:“襄越謖近衛篤興瀾,出來吧。”

“能被先生抓出,篤興瀾榮幸。”暗影中,篤興瀾緩緩步現,面對眼前困境,神態依舊自若。

“這非是榮幸,而是不幸。”襄越闕羽突然開口,篤興瀾一愣之際,迅疾人影瞬息近前,揮掌。

夕陽將落,夜,將臨。三天之約即將過去,襄越長歌仍是無甚所得,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夜未央只有搖頭。

“嗯,”一片銀白雪晶飄落,襄越長歌抬手接下,“這是……”

“主上,朱顏王襄越闕羽以及楔子前來蕭城,要吾投降。”是雪驚濤的聲音,急切中是毫不掩飾的虛偽。

“楔子。”倏然,屋中傳出沉聲一語,門扉洞開,紅色身影飄忽而出。

紅衣紅髮,面色蒼白,形似鬼魅。恍惚間,已至身側。

皇權之爭再開新章,各方動作不斷,究竟誰能取得先手?楔子、夜沉思,兩大奇人相繼涉世,將為詭譎局面帶來何等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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