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十三

第十四章 兩境戰起

悠悠千山草堂,悠悠落子脆響,悠悠四方心思,悠悠謎之罪惘,迴風浮動,一派迷蒙。

枯白的手指緊捏棋子,夜沉思忽然問道:“先生,你認為,南逸王要幾時才能達成任務?”

楔子回道:“三天之內,戰事必起。”

夜沉思感慨道:“雅狄王實在有夠可憐,竟會被先生所算計。”

“唉,”歎息一聲,楔子同樣感慨,“那被侯爺算計的楔子就更可憐了。”

“哈哈,等吧,等局成。”不存一絲感情的笑聲隱藏在棋盤背後,啟戰之局,於蒼茫中,掀開罪與贖的彼端。

肆語無忌,秘宣以驚,森目回煞,據懷寂寂。火宅佛獄,句芒紅城,肅殺氣氛中,襄越逸轍言及奇物,使得咒世主心神劇震。

殺意仿佛凝固了空間,咒世主開口問來由:“越行石,你從哪裡知曉的?”

“越行石,能夠穿越境界的奇石,佛獄的野心果然伸到域外了啊。”淡然無懼的聲音自唇間流出,南逸王身不動,心亦不驚。

咒世主霍然站起,滿目幽怖:“你在威脅吾嗎?”

“非是小王在威脅你咒世主,而是,”襄越逸轍並不讚同,雖是威脅,但威脅者與被威脅者都大大有誤,“他在威脅整個佛獄。”

沉默了片刻,咒世主似是讚賞卻隱含冷意道:“楔子,果真大賢。”

襄越逸轍毫不客氣道:“這讚譽,小王替寫書的收下了。”

重新坐回,咒世主問道:“佛獄需要什麼時候出兵?”

“今日。”乾脆俐落的答案,暗藏著不為人知的急切。

咒世主玩味道:“如此看來,慈光之塔的局勢刻不容緩呀。”

“慈光局勢就不勞費心了,告辭。”目的達成,襄越逸轍當即轉身,佛獄的環境,讓他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看著南逸王離去,咒世主不以為忤,而是道:“幫吾帶一句話。”

“嗯?”襄越逸轍眉頭微皺,帶話,給誰呢?

咒世主重複道:“幫吾帶一句話,對火宅佛獄來說,資源是第一大威脅,而在其下,便是,紅塵煙雨之主,楔子。”

“小王會帶到。”冷冽的語調,有不滿,也有憤怒,仿佛正極力隱藏著什麼。

“不送。”緩緩合上眼,代表火宅佛獄的咒世主似要沉沉睡去。

輕煙柔夢,一成當時。夕輝下的葬雲山莊又要度過一天,這一天在冷清的氛圍中變得格外漫長。

“咳咳,淩木,小五他,咳咳……”幽寂昏暗的房間中,慕容鐸的身體又虛弱了幾分。

淩木坐於床沿處,和緩地幫慕容鐸順著氣,並言道:“莊主,您的身體要緊。”

慕容鐸卻詰問道:“淩木,為什麼到現在才告知我?”

“莊主,你我都知曉少莊主的個性,他,唉!”說到最後,淩木就只有歎息。

事情的最初,淩木第一個想法就是告知慕容鐸,只是慕容修早一步看透了他的心思。他還記得,少莊主警告自己時的神情,雖是冰冷話語,但那雙眼眸中卻充滿了哀求之意。

“淩,淩木……”一聲虛弱無力的叫喚將淩木之思緒拉回現實,過去,終究是過去了。

回神的淩木看到慕容鐸憂心之模樣,勸道:“莊主,保重身體啊,小五的死,少莊主他已經備受打擊了。”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今年冬天,怕是一切就要終了,再掙扎也不過白白耗費心神。”對生死,慕容鐸倒是坦然,很多事情既然不能改變,接受就是唯一的選擇。

聽此雖無畏更無奈之言,淩木心頭酸澀,趕緊換了個話題道:“莊主你說,這場遍延慈光之塔的風暴何時才能結束?”

“結束?風暴永遠不會結束。人心思利,你要知道,爭鬥的根本從來就不在環境。”葬雲山莊,遺世獨立,但所謂超然也不過是表面文章,一生慣看風雲的慕容鐸對人心之利害自有深解。

淩木試探道:“那少莊主……”

“修兒,非是屈居人下之輩,可他的能力在這場世間大局中就顯得卑微了。”人說知子莫若父,慕容鐸當然是瞭解慕容修的,但並非為父者不看好自家兒子,只不過風雲詭譎,要識得通透尚需年歲積累的經驗。

“所以,莊主才用無情逼他放手嗎?”之前那番對話,淩木也覺得很不符合莊主的性情,當時未開口,是要留待此刻詢問。

“吾倒是,咳咳……”代表著身體有恙的咳嗽聲時不時響起,但慕容鐸並未因此變得頹廢,“倒是希望他能放手,可是,小五之死,他絕不會就此放下,吾也不允許放下,葬雲山莊的仇,是要用無盡的鮮血來清洗。”

“莊主……”從心底裡淩木是不希望葬雲山莊再參與進皇圖爭霸之是非中去的,忠城一役,只有真正經歷過才能瞭解仇敵的強大,那番心智,要復仇似乎是件遙不可及的事。

“怎麼,淩木你不支持吾嗎?”慕容鐸聲音漸冷,語調微寒。

淩木略頷首,道:“淩木只是擔心莊主的身體。”

“到了這種程度,多活那十天半月,有意義嗎?”淡淡撇了撇嘴,此時的慕容鐸有些孩子氣,但更明顯的是一種不在乎的霸道。

是的,因為不在乎所以霸道,這讓淩木仿佛看到了初相識的慕容少主。當初,慕容鐸和現在的慕容修一樣,是葬雲山莊既定的繼承人。不過那個時候慕容鐸的父親尚是壯年,更無病災,他自然比慕容修輕鬆多了。

毫無負擔,慕容鐸但求快意,所以沒什麼可在乎之事,就算是生命,在某些情況下也是能夠捨棄的。後來,慕容鐸從少莊主成為莊主,整個葬雲山莊的存續以及輝煌便成為他的責任,就再也不可能和以往一樣不在乎了。而今,有了繼承者,生命又要走到盡頭,昔日那種想起來有些瘋狂的狀況怕是會再度出現。

“沒意義,但淩木心裡,實在不願。”事實顯而易見,只是面對重視之人的死亡,越無力,越難以接受。

“好了,”慕容鐸乾脆地打斷了淩木內心的遊移,他之決斷向來霸道,與年輕時同樣,“就如此決定,淩木,將局勢說給我聽。”

“唉,”在心裡深深一歎,開口也只能應聲承命,“是。”

戰爭像是一頭貪婪的巨獸,不停地吞噬著人間光明,而身為一國統帥,其責任便是從那饕餮大口中救下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昏沉草原,帥帳之外,辰寒挺身直立,一如身側銀槍,堅韌卻又迷茫。

率軍退出皇城的那一刻,回首看著背後的巍峨,辰寒也曾想掉馬回槍,爭一個忠義之名,然後化作戰爭齒輪下被碾成血色的犧牲者。但終究是未能做到,辰寒不得不承認,這一世,最悲哀的不是多年前初為帥時的戰敗,也不是那場放在內心深處,也加諸在身體上的沉重,而是面對變局時只能卑微躲避,直到黑暗陰影將自己吞噬的過程,比起戰爭吞噬光明時有更深的悲哀,卻無疼痛。麻木,或許是彼時唯一的知覺。

“老辰,你的傷勢差不多該痊癒了吧?”溫熱的手掌搭上肩頭,辰寒瞬間收神。

未正面回答,辰寒反問道:“差不多,是差多少呢?”

侯尚秀上前幾步,與辰寒隔著逆龍槍並排而立,說道:“那就只有你自己清楚嘍。”

合了合眼,再睜開,辰寒言及正事:“侯相,數日過去,局勢變化可是又急又猛啊。”

侯尚秀說道:“楔子、病邪侯,這兩人對局,堪稱四魌界最有趣味的事。”

“趣味,也危險。”深邃的目光,蒼茫的原野,辰寒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

侯尚秀古怪地看著身側有些頹喪之人以及毫不相稱、依舊立得筆直的銀槍,說出了不同的想法:“是這樣嗎?或許,是一次轉機呢。”

“是危機吧。”轉機亦或危機,為相者和為帥者各執一方。

侯尚秀問道:“到現在,你還認為昭皇的勝算最大嗎?”

“我……”辰寒一時語塞,他不得不在內心深處放棄了之前的決定。

“病邪侯啊,那個人可是能夠使得天地為之戰慄呢。”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但只有侯尚秀自己知曉,活了一大把年紀,認識的、聽說過的各種奇奇怪怪的人不知凡幾,看的多了,心神早已穩固得如同東煦軍軍紀一般,但每每想起病邪侯這個名字,他仍舊會不由自主地驚懼。

“所以,你是認為我們該倒向病邪侯?”辰寒忽然抬臂,反手欲握銀槍。

侯尚秀仿佛沒有看到辰寒的動作,只是說道:“如果,吾是說如果,如果沒有楔子,此乃最壞亦是唯一的選擇。”

辰寒還未接觸到槍身的手微微一滯,然後便鬆開,緩緩放下,言道:“看來,侯相認為,楔子——也就是朱顏王會是最終的勝利者。”

手捋著花白的鬍鬚,侯尚秀慢悠悠道:“人活得年歲大了,知道的事情就多了,楔子以及紅塵煙雨所代表的意義可是會動搖整個四魌界。”

辰寒略帶諷刺道:“如此,朱顏王豈非是註定的登仙道之主?”

“可就算這樣,楔子獲勝的幾率也只有六成。”渾濁的雙目中精光一閃,六成,是侯尚秀為相多年,看過太多風雲變幻之後的判斷。

辰寒不願去想六成幾率背後所代表的一切,卻只能開口道:“病邪侯,夜沉思。”

侯尚秀肯定道:“他是一個異數,亦是最大的變數。”

“還有其他變數?”辰寒聽出了肯定背後的不確定,心中疑惑頓起。

侯尚秀道:“忠城之戰的策劃者。”

辰寒感歎道:“果然還是老人家看得通透。”

“不是有句話說,人老成精嘛。”侯尚秀瞇起眼,臉上的皺紋越發清晰,似乎真的成精了呢。

“哈,太可惜了。”陰陽怪氣的語調,怎麼聽都不像可惜的樣子,倒更像是幸災樂禍。

侯尚秀不解道:“如何可惜?”

辰寒好心解釋道:“吾可惜的自然是,老人家費盡心思仍然不能做出最終的判斷。”

侯尚秀又問:“怎樣不能?”

“六成的幾率,你敢下注嗎?”這句話,諷刺的感覺已經不再遮掩,侯尚秀與辰寒之間從來都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和諧。也是,兩人同朝為官,各自分領軍政大權,朝堂上基本都處於一種敵對狀態,相互扶持不過是環境所逼罷了,誰也不會對誰真正掏心掏肺。

侯尚秀忽然無力道:“吾只是,不敢下注在病邪侯身上。”

“嗯?”眉梢一挑,辰寒察覺侯尚秀的心態竟是急轉直下,有些不同尋常呢。

“當年的桑羅集慘案造就慈光動盪之開端,更早以前,林澤鎮生靈絕戶卻讓天地哀懼。”比起桑羅集慘案,林澤鎮一旦被提及,侯尚秀便難免不安。

如果說桑羅集慘案可以稱之為驚詫慈光的話,那林澤鎮之絕命便能夠視作神鬼震怖。侯尚秀猶記得當時場景出現在自己眼前時的狀況,為相多年,死亡、慘案不知見識了多少,而那一天,他找回了初次看到屍體的感覺。眩暈、嘔吐、面色蒼白,連說一句完整的話都困難。小鎮上,死者愉悅的神情與悲慘的現實形成鮮明對比,侯尚秀實在想像不出為什麼會出現此等狀況。

身為一國之相的侯尚秀之後夜夜難以安枕,這與首度見到屍體不同,它註定不能習慣、不能擺脫。之後,自大賢楔子口中傳來消息,事件源自一名少年的一句話,而少年正是病邪侯,夜沉思。

“你是說,”想起那個傳聞,辰寒心中徒然一驚,“就算向病邪侯稱臣,就算他最終獲得勝利,我們的下場也……”

看到辰寒忽然緊攥的拳頭,侯尚秀提醒道:“別想了,小心晚上會做噩夢啊。”

“侯相……”辰寒的聲音有些乾澀,他不像侯尚秀親臨過林澤鎮現場,但傳聞更加誇大事實,只是沒有現場那麼震撼以及給人印象深刻。

當噩夢成為了習慣,侯尚秀倒不至於每天都活在驚慌失措中,但恐懼總是時時刻刻伴隨,揮之不去。如今再提起,相國大人的心情難免有些浮躁,他知道這是害怕的緣故,於是,儘快轉移注意道:“讓刀十九密切監視昭皇動向,能得到楔子和病邪侯的消息,其來源大概也只有皇城了。”

“我明白。”明白,侯尚秀不明白,他不明白辰寒是明白了自己是要轉移注意力還是明白了局勢上的應對。話有些拗口,但事實就是,並肩的人始終難以心意相通。

刀劍飄零了血色,戰爭流離了悲歌,婆羅塹之上殺聲如狂,一具具屍體倒落腳下而被不斷踐踏。

“殺,殺啊……”“殺啦……”“殺……”不住的喊殺聲於黃昏褪色成黑暗的交接之刻響徹兵戈之地。戰是一種意念,遵循著軍士的傳統,歌頌成最讓人崇敬的榮耀,在歷史的書冊下,被記載為一段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以供後人傳揚。

一刀刀,劃破歲月的痕跡,兩國之戰,持續著一片腥風血雨。星光與月色照不亮人心,卻照得血泊映寒芒,照出殘殺的方向。

時間於生命的流逝中迅速遠去,四魌界之三,除卻火宅佛獄,盡皆微露曙光,戰爭,持續了一夜呢。而這一夜過後,真正的極端已然逼近。

“戰爭,果真是吾最愛的味道。”墨綠身影,自後方踏入戰場,噙著一抹殘忍的笑,散落漫天血雨。

“凱旋侯,你的對手,是吾。”長劍耀光,戰鋒現芒,一人一劍,擋住凱旋之路,正是,棘島玄覺。

“喔,這樣啊,那凱旋侯就只有送君上路嘍。”腳步稍移,凱旋侯抬掌請戰。

佛獄凱旋侯,碎島戰神,不同的稱謂,不同的頂峰,一者驕狂邪魅,一者沉穩泰然,這兩人,即將決定戰事走向。

千山草堂,一葉紅楓飄降,楔子抬手接下,輕言道:“開戰了。”

夜沉思亦淡淡道:“是啊,開戰了。”

舉目看一眼微明的天色,楔子又道:“那,也該來了。”

“上天界,一向超然的詩意天城,也該發聲了。”很大程度上,楔子和夜沉思都是非常有默契的,他們一個智絕天下,一個學究寰宇,對事情的思考,總會快人一步。

時光,遠去了片刻,初陽未升,星月漸暗,層雲驟聚。

“嗯?陰天了呢。”夜未央眉頭皺起,快速離開草亭回了茅屋,而其他人正為這天之異象各懷思慮。

“主人。”重新出來的夜未央手裡拿著一件絨羽大氅,步入草亭後將其披在了夜沉思身上,果然,又是赤豔。

“唉。”看著滿目的紅,楔子不由一歎。

夜沉思問道:“先生為何歎氣?”

楔子說道:“為侯爺你的身體,以及這刺眼的豔色。”

“醉世無雙,雖入目豔麗,但也總好過你一成不變的素調。”夜沉思將水晶骷髏放至眼前,豔色端握於手。

敞開雙臂,目光落在荼白衣袍上,一身素淨從未更改,楔子卻說道:“或許,吾有朝一日也會換種色彩。”

好奇心起,夜未央搶先道:“換何種色彩?”

“紫色。”只是一種顏色,說出口,楔子的嘴角竟微微上揚,別有深意。

夜沉思當即問道:“為何?”

“因為,”離開木椅,楔子將一句話割裂得仿佛已經忘記自己要說什麼,過了數息,才讓答案出口,“紫奪朱豔。”

紫奪朱豔,是異域之地一位聖人的看法,楔子未必這麼想,但面對夜沉思卻自然而然說了出來。不過是兩種顏色的比較,卻化作兩位奇人之較勁。

“吧嗒,吧嗒……”此時,水滴在枯葉上,發出澈透人心之聲響,安靜的氣氛下顯得格外清晰。

無衣走到亭簷下,抬起手,一抹冰涼落入掌中,濺起好看的水花,言道:“下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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